【原创】砚平豆腐

还是个短篇。

文/安亦

三立中学对街的饭馆外头不少小吃摊,学生们早晨上学、中午放学、下午放学,都能去买吃的。没人知道上课的时候,这些小摊贩都在做什么。稍微仔细一点的学生或许分得清,早点摊和中午下午的小吃摊还不全是同一拨人。早点摊多是些豆浆、油条、蒸饭、煎饼,到了中午,选项便少了豆浆油条,多了炸豆腐、烤肠、炸四样(选四样吃食油炸,当一份)、肉夹馍,仍是有煎饼蒸饭。各小贩都有个移动小吃车,简陋些的就只有轮子和推把,复杂些的还连着个三轮车座。车座本都漆成青绿色,如今都沾上了些黑灰黏连的泥浆尘土。

砚平豆腐早上不来,中午开始摆摊,晚上七点收摊——那是最后一拨学生离开的点。三立中学多走读。砚平豆腐就只卖豆腐——不是臭豆腐,那是隔壁摊卖的——砚平豆腐都长长方方、水水嫩嫩的,油里一炸,都金灿灿的,豆香四溢。对外号称这是云南的石屏豆腐,当 然这谁也搞不清。卖豆腐的就叫许砚平。

许砚平四十来岁,皮肤黄暗粗糙,因为她自然是没有闲情去保养的。她卖豆腐的时候总一身半旧的白围裙,两道半旧红花护袖。因她瘦高单薄,肩膀却宽,有学生说她那一身看起来像扑克牌里的方片,私底下叫她“方片皇后”,当了面有时也叫她“片姨”。许砚平多多少少知道这个称呼的由来。刚开始有学生这么喊的时候,她有点羞赧地惊奇:“我不姓‘片’呀——”后来慢慢也明白了,心里并不恼怒,还有点高兴。她觉得这是学生待她很亲切,这样连带豆腐也卖得多些。再后来,许砚平的围裙和护袖总洗得干干净净,在一众小吃摊里很醒目。

豆腐并不好卖。其他小吃也没多景气。学生家长对这种走动的小吃摊总有点意见的。三立中学开周一晨会,还专门提醒过学生,别买路边小吃,不卫生。几个小吃摊的摊主,没生意的时候常常聚在一起聊天,骂骂天骂骂地,相互扯几句有点粗鄙的玩笑。互相之间都熟,不介意这个。他们之间是没什么深厚友谊的,但倒也没那么多剑拔弩张的竞争关系。常常是你借一下我的油,我借一下你的孜然,互通有无。有时候买肉夹馍的学生想换个花样了,肉夹馍摊的黄油子还会向隔壁摊的鲁二胖借几根烤肠。这自然都不是他们的真名,但黄油子身上的油渍实在太多,他的围裙、护袖乃至皮肤,没有一处不是黄不拉几且油腻腻的,因此几个摊主都叫他黄油子——偏生他也就姓黄。鲁二胖自然姓鲁。谁也不知道他大名是什么,但他自己叫自己也是二胖,因此就这么叫开了,尽管他并不真胖,曾经的啤酒肚早有瘪下去的趋势了。黄油子和鲁二胖算是“哥们“,并且他们人为地将许砚平和隔壁卖”长沙臭豆腐“的王艳芳归为“姐们”。一则她们都卖豆腐,二则她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yàn”字。他们说她们俩都是“豆腐西施”。

王艳芳并不是长沙人,甚至都不是湖南人。她一口“侉话”——此地人将本地话也叫“侉话”,但这并不妨碍她向学生们宣传她卖的是正宗的长沙臭豆腐。绝对正宗!——反正是够臭,也够辣。学生们还没那么强的版权意识,长沙就长沙了吧!——反正够吃,也便宜。王艳芳很珍爱自己“豆腐西施”的名号。她认为许砚平既然已经有了“方片皇后”,就该把“豆腐西施”让给她。许砚平也不以为意。她的石屏豆腐总比长沙豆腐卖得好些。另一点,她用的油很规矩,不是地沟油。

许砚平卖了三年豆腐,换了个招牌。原先那招牌只写着“油炸豆腐“,这回在小吃车上放了个红底黄字的大招牌:“砚平豆腐,1元/串。”黄油子和鲁二胖震了惊了:“怎么你是这个砚这个平呀——像个男人名字!”黄油子还点着头补了一句:“像男人名字好!有福气!”

王艳芳有点灰溜溜的,她知道“许砚平”比“许艳萍”好,更雅致,自然也比“王艳芳”好。许砚平说,这名字是她爷爷的发小起的,因为那个发小念书念得很好,会写诗。王艳芳听了咋舌:“会写诗!那真有本事嘛!”鲁二胖则吹嘘:“老子念书的时候成绩也可好!要是上了高中也能考清华北大呢!”黄油子又摇着头说:“会写诗有什么用,我打赌你爷爷的发小也跟我们一样穷巴巴的。除非他是大诗人。”许砚平就说,她爷爷的发小确实很穷,后来是穷死的。鲁二胖就问:“你说人饿死的、病死的,我晓得,怎么叫穷死的呢?”许砚平说她也不知道,她爷爷是这么说的,一边说还总一边摇头叹气。

几个小摊主又有一点说不出的滋味。后来王艳芳开口了:“怎么,我们虽然也没钱,但好歹还没穷死。唉!”众人都点头,这似乎是一件不大不小的成就。

砚平豆腐的新招牌没用多久,城管开始查三立中学这片了。红袖章来的时候许砚平没来得及收摊跑路,给抓了个正着。红袖章们硬生生摘下了她的招牌,将豆腐扔了一地。那些石屏豆腐散在地上,白花花亮闪闪的,倒煞是好看。然后红袖章们又拿走了她的油桶。

“这都是地沟油!无良商家啊……”一个路过的家长对孩子说。

许砚平突然生气了。“我这不是地沟油!这是‘金龙鱼’!几十块钱一桶的!”红袖章甩了她一巴掌,她立刻朝他们吐口水。双方扯开嗓子骂了起来,谁也听不清他们具体在骂什么,但围观的人都说,许砚平每隔一会儿都要喊一句:“我这不是地沟油!”红袖章们冷笑着:“不是地沟油又怎么样?还不是无照经营?”然后双方又陷入了骂战。

围观的学生多起来的时候,许砚平头发散了,坐在地上,正和两名红袖章拉扯不清。她的白围裙被扯掉了,红花护袖也散在地上。她还是很有力气和城管喊叫:“我们交了管理费的!”

招来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后来三立中学的教导主任张兆丰也出来了,和红袖章们说了几句什么。“……还有学生在呢!”他很恳切的样子,于是最后红袖章们放许砚平骑着她的小吃车走了,只没收了招牌和油桶。

许砚平病了。她再没来卖豆腐。

过了一阵,其他的小吃摊渐渐都回来接着做生意了。黄油子、鲁二胖和王艳芳他们,平日里和许砚平关系不错的,都有点说不出来的愧疚。鲁二胖有一回问:“你说,我们几个是各扫门前雪,不管瓦上霜的,怎么小许出了这个事,心里还就是有点不对付呢?”黄油子摇头叹气:“可怜啊!可怜啊!怎么讲也是哥们姐们。”而王艳芳好久都不说话,眼睛有点红了。他们是很同情许砚平的,可是他们的同情很有限,因为谁也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去打听许砚平住在哪里,谁也没想着要去看看她。王艳芳给她打过两个电话,都是她老板接的(此地将“丈夫”也称“老板”),只说她还在休息。他们便也罢了。

又过了一阵,三立中学门口又支起来一个豆腐摊。这回办好了证。众人都认得,那是许砚平的小吃车,只不过没了招牌。卖豆腐的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看起来比三立的学生也大不了几岁,眉眼、脸庞都像许砚平。正逢韶华的少女,脸色红润,皮肤白嫩,是相当美的。

几个小贩都对她嘘寒问暖的。女孩说她是许砚平的女儿,叫英英。英英见了几位小贩,都能叫出名字,都喊叔叔阿姨好。

英英穿着一身崭新的白围裙,胳膊上两道崭新的红花护袖,往那一战,十分醒目。她炸豆腐的本领和她妈不分伯仲,豆腐卖得不坏。许砚平的老哥们姐们都很照顾英英——他们都把她当个半大孩子。黄油子鲁二胖连脏话都不说了,也提醒其他男摊主嘴巴安分点,别挡着英英开不干不净的玩笑。王艳芳老是和学生们说,隔壁的豆腐好吃,帮英英揽生意。她唯一不肯让的是“豆腐西施”这个称号,甚至还请人把这四个字写在了她的小吃车上。

没生意的时候,他们和英英常常聊天,就像和她妈许砚平聊天一样。

“英英多大了呀?”

“十七。”

“以前在哪里念书呀?”

“XX职高。”

“职高好呀,怎么出来卖豆腐了呢?”

“我弟弟小,他要念书。”

英英这豆腐就算卖起来了。她常常看着校门发呆。

评论(2)
热度(10)
© 安亦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