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优秀青年教师

短篇。不知道写了个啥。


文/安亦

李庄鹏是前年招进三立中学的。三立中学是市重点,难进。

今秋开学,初一六班的黄老师出了事,给学校“请”走了,李庄鹏就给从毕业班里调下来,改带了初一。本来嘛,毕业班的家长也不太愿意李庄鹏去带他们的小孩。李老师太年轻了,他们不太信得过。至于初一的小孩,那就没什么所谓了——反正也不是他们的小孩,谁稀得管呢?李庄鹏年轻,这些门道摸得却也透。领导找他谈的时候,他也没多问,痛痛快快就答应了——更何况,这回还叫他当了班主任呢。

“这个班开学考算平均的,好带!没尖子,没垫底的,拢拢就行。”年级主任梁卫莉像怕他反悔似的,摊开了一张A3纸印的班级成绩单,密密麻麻,将五十来个学生的开学考分数横里来竖里去拐着弯儿算了一遍。这玩意李庄鹏看得颇有些头疼——他教的语文,数学并不算好——但两年下来,当老师的倒也得看习惯了,还得看出花儿来,要不然家长会开起来,干巴巴总没得话说。

于是李庄鹏看了一眼,确实没尖子,也没垫底的。他将成绩单还回去,这事就算定了。

临出门的时候他回了头想问,黄老师究竟出了什么事,但这时书记和年级主任都约好了似的,埋头研究起教案来,李庄鹏就离开了。

开学没两天,新学生对黄老师的印象还没来得及培养出来,突然换了个班主任,也适应得快。李庄鹏头一回当班主任,着实忐忑,但巧了初一六班整个都不算闹腾,各科成绩也都还说得过去,不怎么叫人操心。不像有的班,总有那么几个特殊人物,大闹天宫一般将他们的班主任折腾得够呛。办公室里老师们说起自己班里的“问题学生”,李庄鹏听来觉得颇有趣,但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班里并没有那样的。一个学期下来,李庄鹏虽然终日忙碌,这班主任当得倒也顺风顺水,学生并不嫌他。这在三立算是个美德。

三立中学是重点,都知道难进。进来的学生因此颇为金贵,至少家长们都这么觉得,因而对教师格外精细关注。和李庄鹏同办公室的吴老师,有一回趴在办公室里呜呜哭。有老教师跑去劝她:“小吴还是太年轻呀——不过这些家长也过分。”吴老师满脸泪:“我不过多讲了一节课的‘黛玉葬花’和‘晴雯撕扇’——哪个晓得这些家长这也能举报到校长那呀?”李庄鹏就纳罕:这为什么也要举报?那年长一些的季老师摘了眼镜,抿了个笑出来:“李老师,你教不教课外的东西?”

李庄鹏就懂了。他有一点同情吴老师,但那同情主要是因为吴老师的眼泪,实在是合上了“楚楚动人”四字,让他心里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小下。那段时间正赶着三立中学评“优秀青年教师”,吴老师因为被家长投诉,给取消了参评资格。李庄鹏心里又小小晃动了一下,泛出一点同情,但很快又平静了——他自觉宠辱不惊,并不太在意评选的事情。

论教书,李庄鹏算不得名师,但他贵在仔细。他带的班,语文考试少有前半张卷子扣分的。他教案做得特别漂亮,几大本几大本地做出来,语文组的都传阅过他的教案,又齐整又详细。他上的课不算有趣,但也不无聊,偶尔有学生上他的课做别的作业,但也不多。

论当班主任,他经验不多,但好在脾气不坏,对学生没发过火。每每有个什么事情需要找学生谈话的,他自己先头痛起来,等学生来了,最喜欢反问:“你觉得我找你来是因为什么事情呀?”——李庄鹏是南京人,问句的尾音带着一点柔柔的入声,他这种问法总不是很像要骂人的样子。学生们被他批评几句,倒也不介怀。他很少请家长,因为他比学生还怕请家长——请了家长说什么呀?李庄鹏并不是个爱在家长面前说学生坏话的老师。再说了,六班的学生最多也就是个作业完不成、上课说小话的行为,连打架斗殴的都没遇到过,这点事情和家长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至于和某些“金贵”学生家长攀关系的事,李庄鹏着实没考虑到。他还太没有经验了,对大家都是一碗水端平。

总而言之,没人觉得他该评“优秀”,但也没人觉得他不好。

转眼六班升到初二了。李庄鹏接着当他的班主任。学生们换了新教室,老师们也搬到了新办公室。新办公室太大了,初二语文组装不满,便和历史组共用一个。历史组的齐蕤和李庄鹏搭班。齐蕤是李庄鹏的师姐,比他高两届,在三立待了五年,评上了五回“优秀青年教师”。她嗓门奇大,常说自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物,办公室里经常能听见她那响遍半条走廊也不知道收敛的声音。并且她聊八卦有一个固定的开头:“谁不知道呀!”有一回李庄鹏走进办公室就听她说自己:“嗨,谁不知道呀,阿鹏在大学的时候,大家都夸他老实——哟,阿鹏你正好来了,我们都在夸你呢,高不高兴?”李庄鹏笑笑,心说他在大学的时候和齐蕤也只说过几回话,哪里就这样熟了呢?但齐蕤对谁都一样热络,同办公室的老师们都挺爱听她谈天说地聊八卦,也乐于分享她从包里拿出来分的话梅糖、巧克力、饼干之类零嘴。

齐蕤对付学生很有一套。她带的班回回考试均分都是第一,偶尔有第二的时候,隔着两个教室也能听见她在班里训话的声音。她常常给李庄鹏出主意,教他怎么管学生,带班级。

李庄鹏本不太爱搭理她,但有两件事让他改了看法。
到了初二,李庄鹏和家长们也熟络些了。隔三岔五的,便有一两个忧心忡忡的家长,跑来跟班主任谈谈自家小孩的学习情况。这些李庄鹏倒能对付,反正他不爱说坏话,成绩再差的学生在他这儿也能成“潜力很大,有不少上升空间”。奈何实在有一位妈妈,不听自己小孩挨骂就不满意似的,在办公室坐了一下午,不停逼问:“那他怎么就不能跟别的同学一样勤奋呢?那他怎么考试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呢?怎么别的同学就都能学,他就不能学?李老师我跟你讲,我家张泽阳就是比别人家笨些还是怎么的嘛,就是不肯学嘛,打都打不动他哟!我跟你讲李老师,这就是我们家小时候没送他去补习班造成的哟——你看别的同学从小都上补习班的就是不一样嘛!”每每李庄鹏试图和她说两句张泽阳同学的好处,她就变得更加焦虑,更加坚信自己儿子和别人的儿子差了不知道多少条起跑线。末了李庄鹏无奈,只得顺着这妈妈应了两句。她这才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枸杞茶,收拾收拾手包,走了。
结果第二天张泽阳同学就风风火火冲到了办公室来:“李老师,你为什么和我妈说我天生比别人笨?有你这么做老师的吗?做老师就可以践踏学生的尊严吗?什么有教无类春风化雨,都是当玩笑开的吗?”
李庄鹏这下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解释了半天,张泽阳还是将信将疑——毕竟亲妈亲口告诉他老师怎么说的,总不能是瞎编?李庄鹏突然担心他会不会去投诉自己,毕竟三立的学生都当自己是宝贝呢。这时候还是齐蕤解了他的围。齐蕤从自己的办公桌抬起头来,搭台唱戏一般亮了个嗓子,一声怒喝,立马就镇住了张泽阳。齐蕤不慌不忙地挪到了李庄鹏这边,炮口大开,对准了张泽阳就是一顿猛轰:“怎么跟李老师说话呢?李老师都说了没和你妈说这话,那就是没说,怎么老师的话还不相信了?我告诉你,李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少给我在这唧唧歪歪的。再说就算说了你笨又怎么样?笨鸟先飞不知道啊?你以为你们班里就有几个聪明的?不都是勤奋学习学出来的?给我滚回去好好想清楚!”

张泽阳到底是怕齐蕤,缩着头一溜跑回教室去了。齐蕤抓了两颗话梅糖塞给李庄鹏,一边跟他讲:“你呀,就别在家长面前说学生不好,一丁点都别说,要不然他们一回去就说是老师讲的——这年头学生都精得很,说投诉就投诉。下个月又要评‘优青’了,万一这时候给人投诉了,你亏不亏呀?”

“我倒是不在意评选,主要比较怕投诉。”李庄鹏咬了一颗糖,里边的话梅酸得他脸都有些皱。

“那你听我的呀!”齐蕤索性搬了个椅子在他这坐下了,“谁不知道呀!我的学生为什么都这么喜欢我?我跟你说,我从来都只在他们面前批评他们,当着家长都只说好话。这年头学生不怕老师,你再怎么批评都没事,只要在家长面前把这好话说够了,嘿,他们一回去,家长也不打也不骂了,还说老师都在表扬他们,那心里可不高兴么?而且现在光学生喜欢你也没用,得把家长的关系做好。就你之前那个,黄老师,谁不知道呀!他也脾气好得很,也挺招学生喜欢的,但最后不还是——”

“还是什么?”李庄鹏一直不知道黄老师究竟出了什么事,此番一提起来,又引起了好奇心。

“哎呀呀,不提了不提了,谁不知道呀!都没意思。不提了。”齐蕤站起来,四顾一下,又悄悄往李庄鹏耳边说,“作风问题。他不太正常。你懂吧。家长当然不愿意这种人教小孩。”

“什么不正常?”李庄鹏没明白。齐蕤已经回自己桌上了,捂着嘴笑。

李庄鹏又转头去看隔壁桌的吴老师,吴老师看了他一眼,戴上了耳机开始听音乐。

没过多久,李庄鹏已经把黄老师这档子事给抛到了脑后。他对齐蕤的建议取其精华,去之糟粕,吸收了一半吐了一半——主要他实在不爱发火,当着学生面也批评不出什么东西。不过家长那儿他确实学了乖,再也不开口说半个字的不好了。

齐蕤这阵子不怎么给李庄鹏提建议了。快期末了,她忙着抓自己班级的工作,还在忙着“优秀青年教师”的评选——虽说都是百分百学生提名,但齐蕤班里的学生很自觉,就没有不提名齐蕤的时候。提了名,每个班还要交材料。齐蕤班的材料是她亲自过目的,还帮忙修正了错别字。

六班提名了李庄鹏,这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后来他算了算,班里其他老师要么年纪太老,要么本学期已经被投诉过,好像也只剩下他可提名上榜。他在齐蕤的建议下也要来了材料看了一眼,都是些平淡无奇的夸赞之词,“辛劳的园丁”“对六班鞠躬尽瘁”之类,他看完也没修改,就还回去了。每个年级就两个名额,齐蕤每年都占了一个,他并不指望真评上。他只盼着期末了,班里的事情都顺顺当当,等改完卷子,安心回家放假过年去。

办公室的老师当然都是一样的想法。吴老师甚至已经订好了去欧洲旅游的机票。闲聊之间,季老师就有些酸酸的:“还是你们年轻人会玩,还欧洲——我们想都不敢想咯!”吴老师并不以为意,说她要和男朋友一起去维罗纳看朱丽叶的雕像。“据说摸她的右乳就可以有好运,这么多年已经被游客摸得锃光瓦亮了。”季老师皱起鼻子:“小吴,怎么说这些,办公室里也注意文明嘛!”吴老师天真地问:“这怎么就不文明了?”季老师哼了一声,埋头写教案去了。

李庄鹏心里又有什么咯噔一下,晃荡了半天。不知道是因为吴老师提到了男朋友,还是提到了朱丽叶的右乳。他为了掩盖自己内心的波动,去问齐蕤:“你寒假都有什么安排?”齐蕤从堆积如山的作业本里抬头,口气很是烦躁:“我?我哪里还有什么安排?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再说吧——手头一大堆呢!等会还有个家长要来谈。唉,我都不知道我为了这个班累死累活是为了什么。”

办公室的老师听见了,又有几位都来说齐蕤真的是尽心尽责。一时那约谈的家长来了,又是个妈妈。这个妈妈打扮得颇为时髦,但和其他来办公室的家长一样,脸上的每一根褶子都写着焦虑。齐蕤拉着那家长到走廊里单独谈去了,过了有一个多小时才回来。办公室里只隐隐得那位妈妈的声音尖利如锥,等齐蕤回来了,有人随口问是什么事。齐蕤重重叹了口气:“还不是青春期了,心思多了,想着啊,这时候就可以写个小纸条、谈个小恋爱了。”

“这事儿不好管吧,”吴老师插了一句,“谁十几岁的时候没这么点心思呢?”

李庄鹏如梦初醒似的:“我压根都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呢,我上一届班里好像一点这种事都没有。”吴老师扑哧一笑:“那多半是你不知道罢了!”这话叫齐蕤听了,不免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季老师探过头来问:“哎,我们班好像也有点这苗头。齐蕤,你都是怎么管的呀?”

齐蕤颇为自豪地笑:“我?谁不知道呀!对付这种事我最擅长了。你们看着!我们班到了初三都没出过问题,就因为这种事一定要在只有苗头的时候,就扼杀在摇篮里。我跟你们说,现在的女孩子心思可重了,越漂亮的女孩子越不自重。首先就是要抓她们这种的。”

季老师沉思片刻:“是有道理哦,那刚刚来的这位是……?”

齐蕤冷笑:“担心她儿子给不三不四的女生勾引走了呗!谁不知道呀!像她这样的,一看她年轻的时候也是那种不怎么正经的女生——姜还是老的辣嘛!我跟你说,你听我的,就抓苗头,最有效了。马上期末了,我还要加大力度管这个呢。”

果然,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李庄鹏时常看见齐蕤班里的女生给拎到办公室挨训。齐蕤做这事并不如和家长见面是那样隐蔽,而是特意挑在办公室里面,全办公室都能听见她训人。吴老师听了两次,有些听不下去,帮学生说了两句:“也不过传个纸条,谁没干过呢?不至于话说这么绝呀齐蕤。”齐蕤便拉下脸:“不把她们骂醒了,长大了到社会上也去勾引男人!我这也是为她们好,你别瞎掺和了。”

吴老师气得戴上耳机听音乐去了。但终究不平,等学生走了,又问齐蕤:“怎么你就只找女生,不找男生?”齐蕤又得意地笑:“这你就不懂了吧!要不是那些女孩子不自重在先,那些男生,一个个粗头笨脑直肠子,哪里想得起来要跟她们勾勾搭搭呢?你看那些学习好的、自重的女孩子,就没有男生敢追她们。”
吴老师像看外星人似的瞪着齐蕤:“亏你自己还是个女人,这话怎么说出来的?”

齐蕤笑得很冷——李庄鹏突然觉得,她可真像个王熙凤——“我看呀,是什么人说什么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

吴老师的目光也冷了,那是一种冰冷的愤怒。她猛地戴上了耳机,耳机线“咔哒”一声,从电脑接口里掉了出来。

季老师和稀泥:“没事,没事,别伤和气。齐蕤说的也有点道理,小吴你还是太年轻了。哎,李老师,你也学着点儿,别老说自己班里没问题没问题的,都是十几岁大姑娘小伙子,哪能一点心思都没有?你盯着点儿吧。”

“就是,谁不知道呀!这年头什么人都有,还有黄老师那种不正常的呢——”齐蕤压低了声音道,“他这种人就不该当老师,把学生都教坏了,教成他那样怎么办?”

“不是,黄老师到底什么情况啊?”李庄鹏是真困惑,只看着季老师又一脸嫌恶,吴老师面无表情,齐蕤附到他耳边,悄悄地说了那个“情况”。李庄鹏不太相信——这种人,总好像是古人或者外国电影里才有的,身边同事,怎么会呢?李庄鹏不知道为什么又去看吴老师,只见她满脸轻蔑,却也不知道在轻蔑谁。
她的耳机线一直没有插回去,但她那一整天都戴着耳机。

一转眼周末也过完了,李庄鹏回了趟老家看奶奶,度过了与世隔绝的两天。周一早上他没有课,去班里查了迟到以后便在办公室坐着写教案。没过多久梁主任来了,往他桌上丢下两张纸:“你的,还有小吴的。恭喜呀。”

李庄鹏一看,先看到一排红彤彤的印章,接着瞥见了几个大字“三立中学20XX年度优秀青年教师”,再然后是他的名字。另一张证书上赫然是吴老师的名字。李庄鹏有点懵。他把两张证书又都拾起来看了一遍,望着梁主任:“怎么,齐蕤今年没评上?”

梁主任眉毛一挑,脸色变了变,看了他片刻又说:“哦,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齐蕤班里出事了。”

“啊?”李庄鹏心里突然跳得慌。

“跳了个学生——都上新闻了,遗书直接送到教育局去了,点名说是齐蕤……唉。”梁主任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别往外声张了。现在还很乱。本来这个评奖要在升旗仪式上宣布的,今天也取消了。你替我给小吴吧,我先走了,还得去见学生家长呢。”梁主任风一样地走了。李庄鹏坐在桌前,看着手里的证书,脑子还是有些空白。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走下楼去,走到了教学楼之间,“优秀青年教师”候选人资料牌展览的地方。他在那里站了一节课的工夫。他长久地注视着那些资料牌。他的,吴老师的,齐蕤的……慢慢地,慢慢地,他渐渐从齐蕤那张照片里看出了一丝之前从没看出过的丑陋来。下课了,学生们都从教室里涌出来,校园里遍地是年轻的声音,交织成了一种金色的错觉。李庄鹏突然觉得自己很老很老,和十几岁的时光隔了许多个十年。

李庄鹏评上了五次“优秀青年教师”。后来他不参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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