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rthur亚梅】The Road to You [中篇完结]

文/ 安亦

配对:Arthur Pendragon/Merlin 斜线无差别

分级:全年龄

 本文赠给 @JessM時光盡頭 

 本文前两章很久之前发过,如今全稿完成,一并公开。与Right ho, Emrys和Merlin's Call同属一个系列。

情节脑洞主要来源于L.M.蒙哥马利的Emily三部曲,设定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加拿大PEI省,也借用了其他亚瑟王相关作品的梗,在此不一一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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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Sauvage是《永恒之王》中亚瑟儿时居所附近森林的名字,Gramarye在古英语中的意思是魔法。

注:“土蛋儿”即Wart即小瓦,《永恒之王》里的梗。这个翻译出处也不知是哪儿了。

 

 

1.

 

索维奇的人都喜欢或者说依赖格拉莫利山庄的盖乌斯医生,但他们也总是觉得他是个古怪的老头——首先,没有人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自打四十年前在王子岛定居,就一直自称为盖乌斯医生,于是大家都这样叫他,叫了四十年。除了极少数的好奇分子,爱八卦家族谱系的索维奇人也不再去费神想这一层,而如果有人大着胆子发问,八成会得到盖乌斯著名的高挑眉,被沉默的眉毛瞪死,落荒而逃。整个村子里都没有人敢和盖乌斯医生对视太久,传说他有读透人心的力量。其次,他除了出诊,几乎足不出户,整天关在那栋墙壁爬满了藤蔓的老房子里埋头做研究。他的花园里种满了叫不出名字的珍奇草药。经过格拉莫利的人时常会听到房子里发出乒乒乓乓的做实验的声响。再者说,他长年披着一件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的棕色长大衣,从来不修剪那头白色长发,总是乱蓬蓬的,看起来能吓跑小孩子(尽管索维奇的小孩子都知道盖乌斯医生其实很可亲,有时还会给他们糖吃)。如果在索维奇随便拉一个中年主妇,比如格林太太,问她盖乌斯医生古怪在哪里,她能凭借多年邻里间八卦闲谈的经验,熟练列举出一长串来。而最近这一长串上加了一条:盖乌斯收留了寡居的远房表妹胡妮思,和她十岁的儿子梅林。

这在索维奇这个小村庄里算是大新闻了。晚饭的时候,格林太太对来借南瓜酱的史密斯太太说起这件事,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儿子高汶正在门廊上玩,每个字都听了进去。

“……这才知道原来盖乌斯医生也有亲戚呀,这么多年没看谁去拜访过他,也没见他出去拜访过别人,我一直以为他在这世上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呢。你说,这个艾莫瑞斯太太和她的儿子,是哪里人?我听说是新斯科舍来的,还是新布伦斯威克?索维奇都多少年没来过岛外的人了。”

史密斯太太摇摇头道:“我打听过了,艾莫瑞斯太太是从老大陆(Old Country)来的,老家在威尔士,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别的消息。哦对了,他们下个礼拜就要来了,盖乌斯医生还请了人去打扫屋子呢。”

“威尔士!”格林太太嘴上感叹一声,心里又感叹一声,还想象出回音,在脑海中撞击出许多感叹号。自从曾祖父从爱尔兰迁居到此,他们就在王子岛定居。格林太太这辈子从没踏出王子岛一步,左右邻居也基本是岛上人,威尔士听起来仿佛另一个世界,立刻填满了格林太太的好奇心。“不知道艾莫瑞斯太太是怎样的人,那男孩子又是什么模样,好不好相处——盖乌斯医生从来没提起过他们。”在格林太太的想象里,这对母子差不多是斐济原住民的扮相,穿着草裙,说着繁复的古老语言,尽管她其实知道在威尔士就在不列颠,那里人们也是讲英语的。

“不过,我确实在邮局看到过给盖乌斯医生的信,他应该一直和这位艾莫瑞斯太太有联系的。我只知道艾莫瑞斯太太的丈夫叫巴利诺,不久前去世了。前几天我遇见夏洛特带着莱昂看感冒回来,听她说,她和盖乌斯医生聊了几句。听盖乌斯医生的意思,艾莫瑞斯太太不想再住在不列颠了,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就写信给盖乌斯医生,盖乌斯医生就也写信回去,说王子岛的好处——再也找不到比王子岛更好,更安静的地方了,你说是不是?——后来艾莫瑞斯太太就打算带着梅林到王子岛来,既然盖乌斯医生请他们来和他一起住。我猜他上了年纪,有个伴也好。我听说,艾莫瑞斯太太来了会替盖乌斯医生照管家务。照我说他早该找个人这么做了。艾莫瑞斯家那男孩和你家高汶差不多大,比我家格温要小一点。”

“那估计等秋天开学了,阿古温先生要多一名学生了。如果艾莫瑞斯太太打算让他上学的话。岛外人的那一套谁说得准呢?”

“没错,你看埃柯特爵士家收养的那个男孩——叫什么来着?大家都叫他土蛋儿来着,我记得?”

“我听高汶说过,他其实叫亚瑟。”格林太太补了一句。

“对,亚瑟,这倒是个挺体面的名字。”史密斯太太接着点头,“但是你看他,整天游荡着,学校也是隔三差五才去一趟,还经常打架。你看埃柯特爵士的儿子就不这样——凯在学校里特别规矩,学习也用功。”

“不过埃柯特爵士本人也不算土生土长的岛上人,”格林太太扳着手指算,“老埃柯特爵士——愿他安息!——从英格兰迁过来的时候,埃柯特爵士都已经会走路说话了。他们家有爱一时兴起办事情的传统。老爵士本人就是和有天和兄弟吵了一架,心血来潮地就要搬到加拿大来。埃柯特爵士也是个爱突发奇想的,要不怎么会说收养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孩就收养呢。”

这时候门廊突然探出一个脑袋,冲屋里的两位妇人喊道:“土蛋儿才不是来历不明的男孩,他说他爸爸还在英格兰,是埃柯特爵士告诉他的。”

格林太太一惊,快步上前拎出了门廊上的小高汶:“高汶·格林!你居然一直都在偷听吗?”

高汶冲母亲咧嘴一笑,一副无辜的模样:“门开着,你们又没不许我听。”

格林太太作势要打他,被高汶甩甩头发巧妙躲开,还是那一脸无辜得过分的表情,谁也不会相信他真的毫无过错。“好啦好啦,我走,还不行吗?”高汶甩出一个亮闪闪的招牌笑容,迅速从门边橱柜的罐子里偷走两块饼干,一溜烟跑向了屋外,留下两个母亲严肃交换了意见——下次再八卦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把孩子都清除出听力范围。

 

夏天的王子岛是很美的,未被工业化破坏殆尽的森林和海洋,还有绵延的红色土壤,都在混着海风气息的时光里被悄悄地传颂。十一岁的高汶沿着索维奇村的主道一路跑下去时,并没想到这些,也没有沉浸在四周的景色之中。他满脑子都是从母亲和史密斯太太那里听来的新闻。他自信自己的母亲和史密斯太太永远站在索维奇八卦的前沿,而这时候格温一定在永恒谷,和其他女孩子在一起,因此在儿童圈,这个消息一定是他首先知道的。

他一路跑到永恒谷——其实在成人看来,不过是索维奇众多小山谷之一罢了,在土蛋儿加入他们的小圈子之前,那里一直被孩子们叫做绿谷。几年前,土蛋儿住进了埃柯特爵士的家,顶着一头乱蓬蓬金发,衣服总是弄得脏兮兮的,且不是缺背带就是丢鞋子。他一口清晰的英格兰口音,堪比过世的老埃柯特爵士,表明着家世不凡。但除此之外,比任何一个索维奇贫穷渔民的孩子还要野。他一来就和高汶打了一架,两个人鼻青脸肿,给学校的阿古温先生揪去找家长,结果半路上就成了好兄弟。土蛋儿很快融入了他们的小圈子,他们也知道了土蛋儿的全名亚瑟·潘德拉贡——高汶嫌弃它太长太难念,索性就叫他土蛋儿,因此又和他打了一架——而他们带着亚瑟来孩子们固定碰面的绿谷,亚瑟比任何人都更快熟悉了绿谷的一草一木,知道每个季节在哪个角落开放什么花,哪些树的果实可以吃,哪些鸟类在哪里筑巢。绿谷一年四季都洋溢着生命的力量,无论是花草树木,鸟兽虫鱼,还是游荡玩耍的孩子们——即使在王子岛的严冬,那样萧瑟的小山谷也会铭记着春夏秋的欢笑,风声总是带来不远处的笑声歌声。某一次灵光一现,亚瑟提议,把这里改名叫做永恒谷,难得没有人反对,因此就这么定了下来。

此刻的永恒谷正值夏季最繁茂的时候,连山谷里奔跑的孩子好像都多了几个。高汶一口气跑到松树下,正看见格温和芙蕾雅靠在石头上,在给几个丑得可怜的洋娃娃做衣服;米希安和薇薇安趴在另一块石头上拿石板笔画画;几码外莱昂和格温的哥哥伊利安正蹲在那儿挖蘑菇;兰斯洛特独自拿着一本书看,仿佛这辈子也不会从书里抬起头来。唯独不见土蛋儿和帕西瓦尔。

“喂!我有重大新闻要告诉你们!”高汶甩了甩头发,他需要他帅气的典型开场,“不过有人看见土蛋儿和帕西了吗?”

“帕西下个学期就要开始准备去女王学院的考试了,他在家学习呢。”莱昂说,“土蛋儿不知道到哪里闲逛去了,我来的时候遇到凯,他也没见到土蛋儿——不过凯也要准备去女王学院了,这几天都没有怎么跟土蛋儿在一起。”

“长大真可怕,”芙蕾雅插话道,“这么多考试。”

“但是长大也有长大的好处呀,”格温说,“比如我们可以穿真的长裙子,还可以自己拿主意,想干什么干什么。”

芙蕾雅表示同意,她们继续给那丑得可怜的娃娃做衣服。

高汶权衡了一下,觉得还是直接把消息说出来好,等土蛋儿回来,他可以再讲一遍,好多显示一遍他的口才。于是他跳上一块石头,哇哇大叫着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兰斯都从书里抬起头来,准备听他宣布重大消息。高汶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是要表演起飞吗?”

“该死的土蛋儿!”高汶从石头上滚了下去,面部和带着泥土芬芳的草地亲密接触,碰了一鼻子泥,“你就不能不这么神出鬼没吗?我刚有重大消息要宣布呢!!”

“再这么叫一次我就打爆你的头,”亚瑟威胁地晃晃拳头,接着和其他孩子们打了招呼,“什么重大消息,你是说盖乌斯医生的远房表妹要搬到这里的事情吗?”

高汶一下子泄了气,懊恼道:“你怎么知道的?”

亚瑟不置可否地撇撇脑袋:“我消息灵通。埃柯特爵士和盖乌斯医生讲到这事,我就都听见了。”

剩下几个孩子立刻凑了过来,要求消息始末,亚瑟和高汶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他们拼凑自己听来的消息。高汶不免添油加醋,自己想象了艾莫瑞斯太太一定是富有的贵妇人,而她的儿子是个被宠坏的小贵族,亚瑟则扬言说他凭直觉就知道那个叫梅林的男孩一定是个蠢蛋,究竟谁会叫梅林这样可笑滑稽的名字。高汶指出再可笑也可笑不过土蛋儿,而被嘲笑的金发男孩出人意料没有动手揍高汶,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羡慕那个蠢蛋。”亚瑟声音沉甸甸的,其他人也都望着他,“老盖乌斯似乎很喜欢他。我听见他和埃柯特爵士说,想让梅林以后做他的助手。多好,”他又沉沉叹息一声,“而我呢,我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是谁。”

 

 

2.

    本章有些设定是蒙哥马利的Emily系列和Merlin传说的交叠(Merlin的“魔法”和Emily的“灵光the flash”),不过没有看过蒙哥马利小说也并不会影响阅读。具体注明见章节末。

 

踏上王子岛坚实土地的那一刻,梅林放下抱得死死的小行李箱,大声说:“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坐船了。”

胡妮思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牵起他的小手:“你累了,梅林,从斯旺西一路到这里确实太远了。”他们从威尔士一路坐船到新斯科舍,再辗转过诺森伯兰海峡到夏洛特敦,已经耗尽了小梅林的体力。“我们一会儿要坐火车了,从夏洛特敦过去不过几个小时,盖乌斯舅舅会在火车站接我们,然后驾马车带我们回格拉莫利。晚上就可以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啦。”

听到床这个字,梅林脑海中瞬间滚动过许多各式各样铺着羽毛被和巨大枕头的四柱床,仿佛可以直接扑上去摔进那蓬松柔软的触感之中,沉沉睡入安宁的梦。睡眠的期许让他心情又好了起来,他抬起头望着母亲,问:“格拉莫利怎么拼?”

“Gramarye,”胡妮思将庄园的名字拼给他听,小男孩依样拼一遍,喃喃自语:“Gramarye,”古老的乐感在他的唇齿舌间流走,让他莫名安心,给他小小的悸动,凝聚着未知的喜悦。“我觉得我会喜欢格拉莫利的,妈妈。”

胡妮思俯身在他额上印上一吻,温柔而笑。

 

梅林在火车上睡着了。

他本想努力积攒一下精力,把睡眠留给传说中软软的大床和羽毛被,在刚上火车的时候还精神抖擞,问了母亲许多问题。他黑发的小脑袋枕在胡妮思的膝上,母亲的声音柔和坚定,讲故事一般的语调,让他的想象力可以自由驰骋,又总有安全的归宿。

“盖乌斯舅舅那个年代,可没有现在的汽船,他从英国到王子岛花的时间比我们要久得多。”胡妮思说,“海上遇到风暴也是正常的。那些可怜的晕船的人,受的苦远比现在要多呢。”

“那还好我不晕船。”梅林自豪地抬头声明,已经忘记他上船第一天跑到甲板上根本走不了路差点摔成一团,最后在舱室混混沌沌睡了一整天才没有把内脏都吐出来的光荣事迹。“我们到索维奇以后,我也要上学去吗?”他已经在埃尔多的小学读了三年,此番迁居到王子岛,和那里的朋友们算是永别了(至少他眼泪汪汪和威尔告别的时候是这么想的,大西洋仿佛是永远无法跨过第二次的距离)。

胡妮思听出了他没有说出的隐忧。“会的,索维奇有自己的学校,盖乌斯舅舅写信提到有很多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你不会寂寞的,会有许多同伴。”母亲的手抱住他,他重又将头枕到她的膝上。未曾见面的同伴,在他疲倦的脑海中,不过是没有面孔的存在,和草丛里的歌唱的蚂蚱,风卷起的繁乱春叶,盛夏夜空的星星,并没有什么差别。除了威尔,他从来也没有别的人类同伴。在埃尔多的童年他紧紧依偎着母亲度过,生性不羁的父亲将更多的爱和激情给了海洋。巴利诺在年轻时便被蔚蓝幽深的无垠碧海搅去了心神,被平静和巨浪弄得神魂颠倒,永远也解不开海洋的秘密,却永远在尝试。他爱胡妮思和他的儿子,但是他更爱海。一次又一次的航行给了他在海员中无上的声誉,却也在最后一次收归了他野性的灵魂。梅林的记忆里父亲只在零星的片段中出现,永远带着海风的气味,眼里是隐藏着狂热的平静光芒。他记得坐在父亲膝头,蓬乱的胡须蹭着他稚嫩的脸,低沉的声音讲述着古老的故事——伤感,喜剧,心碎,欢欣——而他听得入迷,最终也要在强壮的船长的怀里睡去,睡前的感官记忆捕捉到父亲身上的烟草味,以至于他一直无法将那些老故事和烟草味完全剥离,在他的认知里,这些故事的背后总有一股淡淡的烟草气味,冲淡了它们原本激烈的情感给他带来的冲击。他记得父亲有一次航海归来,用小刀和木头给他做简单而美丽的玩具,在他走的那天放在梅林的床头,好让他第二天一醒来就看见。他记得有一封信,然后母亲安静地哭了,泪流了很久,抱着他长久抽噎不语。他记得参加葬礼,知道海洋不仅吞噬了巴利诺的心,也吞噬了他的身体,知道这个长发长须的男人再也不会回来,而他此生也只会有这几段关于父亲的回忆,加上一只玩具龙,和几张从世界角落寄来的明信片而已。

他只有母亲和威尔,世界上仅有的两个愿意给予他陪伴的人。母亲总是宽容着,微笑着,用她的睿智和温柔给他一个孩子所能拥有的最坚定的母爱。而威尔喜欢和他在山坡草地上奔跑,跳进水塘和泥泞,爬上高高的树枝,和他一起被大人责罚。他只有他们两个,远不够构建对人类同伴的认知。他其他的同伴是呼啸低语的风,是古老寂寞的星星,是平静的海浪,是清新的树,是偶尔飞到他身畔肩头的鸟儿,是易受惊吓的松鼠,是树林里的兔子。他和他们说话,或者听他们说话,十岁的他从不认为自己真正孤单。

当然,还有他的“魔法”。

“魔法”只是一种称呼,他的词汇里无法找出合适的对应,来形容这种感觉。从他幼时起,他的“魔法”便不时光顾——梅林相信这一定是世上最美妙的感受。他觉得自己仿佛和世外的国度相近,中间只隔着一层无形的帷幔,他无法探进那奇妙国度的入口,但每当“魔法”光顾,帷幔便会掀开一角,而那异国传唱的故事长歌,战争和平,狂喜悲恸,都在那一瞬让他得以一瞥,留下直入灵魂的颤栗。这时他总能比平时更加敏锐地察觉到风和树的语言,体会阴晴幻变,仿佛自然的脉搏都随着魔法输入了他的血液,他与大地分享同样的呼吸,他的心跳和大自然的律动一致,空气变得不再单纯,可以直接呼吸到积淀的时间、交叠的历史和未来,而他感觉自己距离那只有咫尺之遥,却无法再靠近一步。他的“魔法”捉摸不定,来去无常,他不能预料何时它何时出现,又以怎样的形式。他只知道,“魔法”常常在有风的日子里来,伴随着风中满蕴的自然气息。他还太小,无法用言辞解释这种感觉。他试图告诉母亲——对于胡妮思,他是没有秘密的——然而母亲虽然温柔善解,也不能明白。他试图告诉威尔,而威尔只觉得他在发神经,大笑着把他推进小池塘,随后自己也跳了进去,溅了他一身水花。因而这只是他的秘密,他的“魔法”,虽然他觉得是“魔法”拥有着他。

一个忧惧的念头滑过心上。自从父亲去世,“魔法”再也没到来过。“魔法”从来都是在埃尔多降临的。过去他从未踏出过埃尔多的边界,而如今整个大西洋都被他抛在了身后。车窗外匆匆飞过的景象都扎根在坚实的红色土壤,宣召着这个陌生的岛屿才是他的未来。

“妈妈,”梅林悄悄地问,“我的‘魔法’会一起来爱德华王子岛吗?”

胡妮思抚弄着他的额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不像你那么了解你的‘魔法’,宝贝,但我想它是你的一部分,总不会因为搬家就离开你的。”

梅林顿时安下心来,朝母亲笑,笑得甜而净,不掺杂质的美和天真。他埋首入母亲的怀中,困意渐渐攻占了他的理智,于是他终于让自己睡着了,梦里还想着羽毛被和四柱床。

 

盖乌斯医生不修边幅的样子多少有点吓到梅林,然而和老先生相处了片刻,男孩的恐惧便烟消云散。老人从口袋抓出一把薄荷糖塞给他,扬起眉毛打量了他一眼(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母亲怀里睡出了半张脸的小红印),接着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欢迎,年轻人,我希望你像我初来的时候一样,爱上这个小岛。”

“我叫梅林,”梅林略有些羞涩地说,但还是朝老医生绽开一个笑容,将一只瘦小的手伸出去,另一只手在往口袋里吱吱嘎嘎塞薄荷糖。盖乌斯和他郑重其事地握手,也说:“叫我盖乌斯吧。”

和胡妮思寒暄几句之后,盖乌斯帮他们提了行李,领着他们出站。科利尔河的火车站很小,他们刚走出去,梅林便看见一匹褐色母马拉着简单的两轮马车,停在路边。从科利尔河到索维奇只有几英里路程,梅林靠着母亲坐,一边打量着路边。王子岛的夏天和埃尔多的夏天,浑然不同的美。埃尔多更忙碌,更欢闹,而从科利尔河驶向索维奇的一路,所有的树木河流、农庄田野,甚至婉转鸟鸣,都笼着一层静谧而安和的色彩。盖乌斯不慌不忙地赶着车,不时指出周围的景色给胡妮思母子看,一边回答梅林提出的一大堆问题,时而风趣时而正经。

“这里真美,”梅林小小地叹道,“盖乌斯,你真幸运,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人们都容易爱上王子岛,”盖乌斯笑笑,“你看,我们已经上索维奇的主道了,那一片房子都是村里居民的家。”

梅林稍稍探出头去,眺望着不远处许多整洁而各异的房子,每一座都有自己的花园;更远处绵延的山坡地带零散分布着几幢漂亮的农舍,广阔的田野以树木为栏,划分界限。森林遍布在目力可及的远方,再后面是浩瀚的海,隐约可闻涛声。盖乌斯任他将一切尽收眼底,一边点着他们经过的房舍,随口介绍索维奇村的状况。索维奇的家庭主妇们向来觉得盖乌斯医生只知道医学术语和药剂配方,如果见到他现在对村内琐事随口拈来的样子,一定下巴都掉到地上。

“那边漆成黄色的是托马斯·史密斯先生的房子,他是村里的铁匠。他有两个孩子,伊利安和格温,你以后应该能经常见到他们。边上小一点的是格林家的屋子,我敢说最迟明天一早他们家的高汶就会跑来敲我的门,如果他忍得住今天晚上不跑过来的话。自从听说你们要来,这孩子已经激动疯了。他大概会带着一帮朋友一起来——他们这帮孩子总是一直黏在一起,阿古温先生——就是学校的教师——不久前还和我提起过,他们上课的时候太爱说话,尤其是高汶。你很快就能认识他们的。麦克弗森家——奈特家——杜拉克家——索维奇多数人家都在这一片了——湖边的白色房子就是学校。咱们穿过这片小树林,就能看到格拉莫利山庄了——我的庄园比较偏僻,但从林子里抄小路,平时出来也是很方便的。”

“等等,盖乌斯!”梅林突然喊道,“湖对岸那栋大房子里住的是谁呀?”

梅林一眼就看见了那幢房子,比其他的农舍要轩昂壮丽,气派非凡,湖面的倒影和房子本身相映,衬着后面漫绿的田野和果园,傍晚浅色云霞的天空,让他突然激动,对住户产生了莫大的好奇心。

“那是埃柯特爵士的房子,老埃柯特爵士五十年前移居到这里的时候,造了这栋房子,用了一大笔钱。从索维奇到夏洛特敦,估计都很难找出比这更气派的房子了。待会咱们穿过林子,你能看得更清楚些——埃柯特爵士是咱们最近的邻居了。”盖乌斯说着,褐色母马不慌不忙地向前,穿过傍晚幽静的树林,又是一片新的视野,“不算佣人的话,现在就只有埃柯特爵士和他的儿子凯住在那儿,还有那个野孩子,我记得他比你大一岁,梅林。他是除了高汶以外最能闹腾的一个——喏,那边闲逛的就是他。”

梅林顺着盖乌斯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见离他们一百码远的草坡上,一个金发的男孩正在漫无目的地闲逛。他们离得足够近,梅林能够看清他比自己略高,略结实,赤着双脚,身上随随便便的短衣和短裤,背带耷拉下来,脚步轻捷,不时踢着草玩。他的身后一边是盛夏的果园,一边是牛马徐徐散步的牧野。他似乎是听见马车的声音,驻足,转身,向他们望来。薄暮金色的阳光落在他金色的头发上,他整个人都沐浴在柔亮的金光之中,梅林无法看清那男孩的脸。突然之间,梅林在一阵颤抖中静止——那一刻,他的“魔法”呼啸而来,席卷他全部的灵魂:他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到空气清甘的气味,海涛呜咽的歌声,风拂过林木的低语,这样强烈地冲击着他的感官;帷幔掀开,他看到王城建起,听见古老战歌,千百年的故事涌动,宏伟和细情,朗声和私语,一瞬间贯穿了他的感受,壮美而悲伤。他不解,他无法言说,只静默不动地望着那个男孩,看着他被金色包围,直到马车转了个弯,金发男孩消失在视线。

“到家了,”盖乌斯说,马车停了下来。

 

引用一下《新月的艾米莉》第一章中,对Emily所谓“灵光”(the flash)的描写——(我没有找到中译本,遂自译)

 

……“灵光”。这是艾米莉对其的称呼,尽管她觉得这名字并不能尽达其意……自记事以来,艾米莉一直觉得,自己距离一个奇而美的世界非常之近。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帘薄幔;她永远无法将这帷幔拉开——但有时,片刻之际,一阵风掀动,她便仿佛可瞥见那遥远的神奇国度——只一瞥——然后听闻到世外仙音。

 

对这本书执念如此之深的一个缘由便是,我自己和Emily一样有这样所谓the flash的感受,虽然名字不尽相同(我给它起名叫Enchantment)。脑洞起来觉得莫名合适梅林,虽然这不是一个有原剧和传说中魔法的设定,但我想这种不可名状的感受,或许也是一种魔力吧。

 

 

 

3.

  

索维奇村子里流传甚广的一句教育名言便是,一个健康成长的小孩子需要很多东西,比如充足的食物、得体的衣服、家庭教育、学校教育,还有盖乌斯医生的药方。不过有时候盖乌斯医生觉得,有些孩子比别的孩子就是多需要那么几样东西。比如此刻,他几乎脱口而出,高汶·格林需要的就是一顿好揍。

“爬墙!好家伙,等着我告诉你母亲去!”可怜的盖乌斯医生大晚上听见楼上房间里乒乒乓乓的声响,差点被吓出心脏病,到了楼上才发现这个捣蛋鬼顺着院子里的樱桃树爬到了他的卧室。他发了脾气,拎着高汶一路到了起居室。

“哎呀,盖乌斯,”高汶仰起头,嬉皮笑脸地央求道,“不要告诉我妈嘛,我只不过是想来看一看新来的小孩,表达一下欢迎嘛。我们都可想来看看他啦。”

“哼,来看新来的小孩,你就不会走门吗?”盖乌斯医生气呼呼的,“再说了,梅林已经去上床睡觉了。人家赶了那么远的路到王子岛来,早就累了。”

“对啊,我妈也是这么说的,”高汶点点头,理直气壮地说,“所以我才从后面爬上来看了嘛。从前面走,你们八成也不让我见他呀。唉,就这样我还爬错了屋子。”

盖乌斯医生哭笑不得。他松开了高汶,心有余悸地问:“你确定你是一个人来的吧?没有更多的同伙跟着你一块儿蹲守在院子里?”

“今天晚上是没有了,”高汶自豪地摇摇头说,“本来莱昂要来的,但是他们家临时来了客人。帕西要准备考试了。其他人家都说太晚了,不让出门——我哪儿也找不到土蛋儿,至于凯嘛,他好像有些不稀罕来。”

盖乌斯医生松了口气:“幸好就你一个人来了,要是再多几个人岂不是把我这条老命都给折腾没了。我说,你们至于这么心急吗?以后梅林都会一直住在这儿了。”

“盖乌斯?你叫我吗?”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门边说,梅林穿着睡衣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他的眼神有些迷蒙,显然刚醒过来不久。高汶像一条发现了同伴的小狗,立刻高兴地冲上前去。“你就是梅林吧!我叫高汶,我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以后我们应该能经常见面!你一定要来和我们一起玩。”

梅林有些羞涩地打量这眼前这个不羁的男孩,从他浅褐色的眼睛里看到了坦然直率和天生的友好,于是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在高汶的热情衬托之下,梅林没有开口,但他的小脸上渐渐泛起弯弯的笑容,代替了言语。梅林从来没有遇到如此主动热情的人类同伴,多少觉得有些新奇,但某种奇异的、扎根在他骨血中的直觉告诉他,他会和这个男孩成为朋友,并且这种友谊将牢固地伴随他们终生。

盖乌斯医生生气归生气,还是将他们带到了厨房里去,一人给了一块饼干。“天已经不早了,一会儿我送你回去。”他对高汶说,“天晓得你母亲是怎么想的,这么晚了还让你在外面乱跑。”

“她可开心了,”高汶努力咽下饼干,含混不清地说,“她说只要我不在家,她就清静了好多呢。”梅林只掰了一小块饼干吃着,高汶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大半块,眼睛有些放光。梅林见状,便把手里的饼干都给了他。高汶嘿嘿笑着接过来,一口吞了下去,又开始叽里呱啦完成他此次来格拉莫利的使命。

“我说,明天你来不来永恒谷和我们一起玩?你一定要来,永恒谷是索维奇村最漂亮的地方了。这个名字是土蛋儿给起的,原来就叫做绿谷。土蛋儿说这么美丽的地方一定得有一个相称的名字才行。他就喜欢这一套,不过永恒谷确实特别好,最好的地方在于除了我们,其实很少有人去玩,所以整个山谷都归我们。我们几乎每天都去永恒谷玩,你可以带吃的、带书去。我们一直都盼着你来呢。”到此时高汶已经忘记了他曾经想象过梅林是个被宠坏的贵族孩子,只觉得他们这热闹的一群人又要多一个新的成员了,兴致高涨,“明天你就能见到莱昂和伊利安了,他们两个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是人是很好的。兰斯洛特是整天抱着本书的那个,别看他长得那么漂亮,学校里可没有哪个人敢叫他一句‘娘娘腔’的。帕西在准备考试,明天不一定会过去——他是我们中最大的一个了。当然啦,还有凯和土蛋儿。他们是离你最近的邻居了。他们家的人多半都有点傲慢,但玩起来其实也不错的。”

梅林想起了之前乘着马车经过村庄道路时,在夕阳下看到的金发男孩,和那一瞬间奔涌而来的“魔法”。“他真的叫土蛋儿吗?这个名字真够怪的。”

“嗯,其实他的本名叫亚瑟,不过大家都叫他土蛋儿。这个名字是凯先叫开的,据说是因为他总是灰扑扑的,一副没人要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土蛋儿的爸爸妈妈是谁。他是从英国来到这里的,就和你一样。”

梅林心里对这个和自己一样跨越了大西洋来到这片土地的亚瑟登时多出了一丝亲切感。这会是他看见亚瑟时感到了“魔法”的原因吗?还是那仅仅是一个巧合罢了?

“哦,还有女孩子们,明天你也能见到了。格温和米希安都是十二岁,芙蕾雅和薇薇安要小一点。她们经常会说些让人不明白的话,不用理她们就好了。”高汶颇为严肃地发表着对女性人类的见解,在他十一岁的心灵里,女孩子还是非常难以理解的生物。高汶说了这么一大堆,终于劝得梅林答应了第二天一定去永恒谷找大家一起玩,才心安理得地跟着盖乌斯出门去了。

 

在许多年后的日子里,梅林回忆起在王子岛的第一个清晨,都依然记得阳光悄悄爬上窗头,将整个屋子都蓄满了澄澈和温暖,仿佛有许多故事要讲述的样子。他醒得很早,从靠墙的小床上悄无声息地下来,凑到了窗前打量着眼前的世界。院子里的樱桃树依傍着山墙,枝丫已经伸进了窗来。在窗口可以看到辽远而地平的山脉,森林不绝,隐藏在其间的湖泊若隐若现。远处大海的潮声依稀可闻,像过分悲伤而平静的秘密。

埃柯特爵士的大房子也笼罩在晨光中,在梅林的角度看起来颇像一座金色的小城堡。房前的小湖里许多水鸟正在游泳,时不时能听见悦耳的鸟鸣声。忽而他瞥见了一个身影从那幢大房子里出来,在草坡上被阳光切割成了半明半暗的柔和光影。梅林定睛望了望,认出这是前一天见过金发男孩亚瑟。他依然是光着脚,悠闲地往树林里晃去了。清晨的树林看起来有些乐于和人类分享他们深藏的秘密,更加友好,更加亲切,而亚瑟显然是树木长久的朋友,悠然自得地消失在了树林的边缘。

“梅林,亲爱的,”胡妮思敲开了他的房门,“该下来吃早饭了。”

早餐是在楼下的厨房吃的。盖乌斯医生的厨房比梅林原先家中的厨房要大、要整洁,这让胡妮思赞不绝口。胡妮思已经主动参与起了帮忙做饭的任务,这让盖乌斯医生表示欣慰——要知道,虽然这么多年,除了偶尔请村子里的坎贝尔太太来帮忙打扫一下卫生,来盖乌斯医生已经习惯一个人照顾自己了,但他的厨艺还是没有过什么本质上的提高。如果用村子里的主妇太太们的话来形容,那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惨不忍睹”。

吃早饭的时候,盖乌斯医生向胡妮思母子讲述了这幢房子的历史。他四十年前从英格兰来到王子岛的时候,还不过是刚刚从医学院毕业的一位年轻医生,来这里投奔也在此处行医的远房叔公。等到叔公去世的时候,他已经渐渐积累起了一点声望,并且请人造好了这幢房子。虽然不算很大,但确是一个很舒适的家。他在这里一点一点积攒起来了整个索维奇最丰富的私人藏书室,也在这里进行着不少的科学研究。“这房子还不算老,但已经经历过不少起起落落,”盖乌斯医生说,“一幢有历史的房子才是真正有趣的房子。”

梅林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类似的关于船的话。一条真正有历史的船才算有趣。然而父亲已经跟着有趣的船只一起消失在了海洋的风浪之中了。

“你想不想去看看藏书室?”盖乌斯医生亲切地问道,“我觉着你看起来像是会喜欢书的孩子。”

梅林点了点头。盖乌斯将他带到了楼上最大的一间屋子里,几排高高的书架贴着墙立着,书籍分门别类,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不少书就堆在地上和桌上。梅林一眼就看出,这不是一间用来堆积书本、长时间都没有人来读书的屋子,很明显时有人常常来这里走动,或是坐下来读书,或是在书架前翻阅资料,或是趴在写字桌前记录需要的笔记。他赞叹地走到屋子中央,四下打量,恨不得将这些书都抱在怀中。

“你可以随时过来,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盖乌斯医生很满意梅林脸上那副激动的神情。

“真的吗?太谢谢你了,盖乌斯!”梅林脸上泛起高兴的红润,“你仿佛给我打开了一座宝库的大门。我一直很喜欢书,但在原来的村子里,并不怎么能接触得到。”

“你和埃柯特爵士家那孩子说的差不多,”盖乌斯医生说道,“他时不时也往我这儿跑,来借书看。你昨天还在路上见过他的,记得吗?”

“他叫亚瑟,对吗?”

“是的,不过孩子们好像都叫他土蛋儿。要我说起这个名字也是够捣蛋的,八成是那个凯或者高汶的主意。”盖乌斯医生说,“你日后免不了要和凯和亚瑟打交道。凯这个孩子有些爱欺负人,但心地不坏;至于亚瑟嘛,有人说他是个天使,有人说他是个野孩子,我猜这些说法都有它的道理。”

梅林觉得这话说得也没错。人可以同时是天使和野孩子,就好像他可以同时是胡妮思乖巧的儿子梅林,也可以是在“魔法”来临的时分,瞻望着诗歌、历史和未来的梅林。

“我觉得我和这个亚瑟会成为朋友的。”他暗暗想道。不仅仅因为他们都喜欢上了盖乌斯的藏书室,也因为那次他见到亚瑟的时候,从他灵魂深处呼啸而出的“魔法”。那比他之前经历的任何一次“魔法”都更加强烈,更加美好,让他激动了很久很久,也让那一瞬间亚瑟的身影深深刻在了他的记忆里。和高汶的热情逼人比起来,想和亚瑟结识的愿望是梅林第一次主动想要和其他的人类同伴成为朋友。

然而,到了傍晚他就明白,这一想法是多么大错特错了。

 

4.

永恒谷的一群人对他们新来的伙伴致以了热情的欢迎。兰斯洛特送给了梅林一本他珍藏了很久的诗集,高汶送给了他一块他很久以前捡到的奇形怪状的石头,莱昂和伊利安主动教他怎样用白桦树的树皮做成杯子在永恒谷的小溪里喝水,薇薇安和芙蕾雅一人送了他两颗纽扣,格温和米希安则送来了自己烤的饼干。他们带着梅林把永恒谷有意思的地方上上下下都探索了一番,末了都在小溪边坐下来,围成一圈,生起了一小堆火,在两个旧罐子上烤起了高汶和莱昂新从河边捞的鳟鱼。

“怎么还不见凯和土蛋儿呀?”格温问道,她负责把大家藏在一个旧盒子里的叉子都分发下去。

“也许埃柯特爵士又有额外的任务要他们学习了。”莱昂答道。

“也许他们待会儿闻着烤鱼的味道就会过来,”高汶说,“他们两个都是馋鬼。”

“土蛋儿烤鱼的技术比你强。”薇薇安一针见血地指出,高汶立刻不说话了。

“我们可以不用等他们了,”米希安说,“梅林,欢迎你加入我们盛大的烤鱼宴!”

“欢迎梅林!”大家纷纷喊道。

梅林在笑得眉眼弯弯。伊利安领着大家七零八落地念完了餐前祷告,接着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鱼。“要我说,”高汶说,“其实烤鱼也没什么难的,如果让我多试几次,我也能烤得比土蛋儿好。”

“一般都是土蛋儿烤鱼的。”格温对梅林解释道。这时大家基本上已经吃完了那少得可怜的一块鱼,心满意足,收拾掉了篝火,决定开始讲故事。夏日薄暮时分的风总是带着几分魔力,给讲故事的人充足的神秘感。他们从索维奇村流传最久的鬼故事讲起来,又说到现居人家的奇闻异事。梅林虽然没有见过故事里的大多数人家,但听着故事,也渐渐和这些人名熟悉了起来。这些都是在这片既古老又年轻的土地上挣扎奋斗过的鲜活的生命,即使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也是立体的存在。几个孩子的口吻,将那原生的故事形态时而模糊时而细致地展现出来,梅林很快就入了迷。“魔法”在他耳边遥远的地方隐隐萌动着,他想要掀开那层帘幕看进过去发生的故事里,但那层帘幕飘忽荡漾,却久久不能掀动。

凯和亚瑟就是在他们讲述村里的埃德温老头是怎么和自己家的牛大吵一架的故事时,悄悄溜进了永恒谷的。届时天色已经转成了浅浅的墨蓝,风中有了夜晚的气味。凯是个身形高大、行动有些笨拙的男孩,而亚瑟比他矮了半头,却手脚灵活。他们一前一后摸进了永恒谷,远远地就看见了溪边的一行人。

“他们在讲故事呢!”凯说,“看样子,我们又错过了一场烤鱼什么的。太不公平了。凭什么我们就有额外的功课要做,他们就可以出来玩?”

“嘘!我们这不是也出来了嘛。你别出声,我看见那个新来的艾莫瑞斯家的小孩了。”亚瑟小声道,“坐在高汶旁边的那个。”

“他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大,土蛋儿。”

亚瑟嘴角一扬,露出一个调皮的笑:“我们不妨去逗一逗他。”他们从树边上绕到了小溪边,但凯一脚踩在了树枝上,还是让伊利安和莱昂一眼发现了他们。

“啊哈,凯和土蛋儿!”伊利安喊道。大家都回过头去看他们,高汶的故事就此被打断了,为此他颇为沮丧。大家纷纷跟凯和亚瑟打了招呼。

“这是梅林。”格温介绍说,“梅林,这是凯,这是亚瑟。”

“你也可以叫他土蛋儿或者钢笔龙。”高汶插嘴道。

亚瑟向高汶扑了过去,两人扭打成一团。“别担心,”米希安对梅林说,“他们每天都这样,让他们打完就好了。”果然,亚瑟和高汶打着打着就滚到了草地上,在众人的围观之下逐渐消耗掉了体力,松开了对方。他们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和泥土,站了起来,脸上也带着满不在乎的新鲜打过架的痕迹。亚瑟甩开粘在额头上的金发,转过头来望着梅林。他的个头比梅林稍微高一点,而亚瑟看人偏偏又有些喜欢昂起下巴,这就给了他一种或多或少的傲慢气质。

“所以,你就是那个艾莫瑞斯家的小孩咯。”亚瑟微微抬着下巴,算是和梅林打了个招呼。

“我的名字叫梅林。”梅林从亚瑟的姿态中感受到了一丝并不算友好的气息。

“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名字。”亚瑟咧开嘴,露出斜斜的一笑,“只有蠢蛋才会有灰背隼这样滑稽的名字。”

梅林便颇也有些骄傲地站了起来,笑容只冷冷地收在了嘴角:“再滑稽也滑稽不过会被人叫做土蛋儿的人。”高汶听了捶地大笑,一把揽住梅林说道:“我就说吧!果然最可笑的还是土蛋儿你。”

这一句话结下了亚瑟和梅林之间的梁子,也标志着梅林正式加入了他们的小圈子。他们两个人从那一刻开始互相看不顺眼。亚瑟会嘲笑梅林比兰斯洛特还像个书呆子,而梅林也在他们渐渐熟起来之后开始讽刺亚瑟每天爬高上低,活像一只猴子。他们不像亚瑟和高汶几乎天天都要打上一架,更多的纠纷集中在你来我往的言语上。亚瑟被梅林激起了潜在的吵架天赋;而梅林,根据格温同学的定义,则是一只时不时会变身成狐狸的小绵羊。

“我们都很喜欢梅林,”有一天她和亚瑟正巧都被家里派到肉店里去买东西,聊了起来,“他对我们其他人从来都很友善。如果不是你那天一定要嘲笑他的名字,我想你们也不至于整天吵来吵去。”

“我们没有整天吵来吵去。”亚瑟相当有尊严地抬起头,“我们只是常常意见不合罢了。”

“在这之前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多的词汇量,”格温一副知心姐姐的派头,“所以可见和梅林认识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你见过像他那样说话和书本上一样的人吗?他比兰斯洛特还要夸张。”亚瑟气呼呼地说,“等着吧,到了开学的时候,学校里又多了一个书呆子——当然啦,我不是说兰斯是书呆子。”他看到格温的脸色,最后补了一句。

“我想不明白那和你有什么关系。”格温说,“在我看来你这是没事找茬,和他过不去。这不像你,土蛋儿。”

于是亚瑟停下来想了一想。似乎他是没有什么理由对梅林的思维谈吐和行事风格有任何的意见,但他就是停不下来和梅林对着干的冲动。或许是梅林实在太不像他们中的任何人了——他甚至从来都不叫亚瑟“土蛋儿”,因为他通过某种本能意识到这看起来很不像话的绰号实际上是孩子们之间表达友善的昵称。他们每次交手,梅林对他的称呼都是冷冰冰的、礼貌到有些过分的“亚瑟”,在这之后再加上“菜头”“呆瓜”等曾经被亚瑟本人用过的词汇。而在互相起绰号这个方面,亚瑟迄今为止最大的创造是针对梅林的耳朵喊出了“小象耳”,引起了一场持久激烈的争执,在一边围观的高汶看到最后连嘴巴都合不上了。

当然,也像亚瑟所说的,他们两个之间并不是整天没有意义地争吵,更多情况下是意见不合。他们的想法迥异,从游戏玩法到吃零食的口味,从对小说人物的看法到对索维奇琐事的意见。过去这一帮孩子一起玩的时候,难免也有众口难调的时刻,但从没有像如今这样,有亚瑟和梅林两个人为此争论不休。好在大家都觉得看他们两个吵架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很快这就变成了永恒谷最新受欢迎的娱乐活动。高汶不知道和哪里的野孩子学来的招数,甚至想要拉着大家用碎零花钱来赌他们吵架的输赢,在被年长一点的帕西发现之后坚决制止,永恒谷的博彩事业就这样被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看起来你和埃柯特爵士家的小男孩最近成了很好的朋友呀,梅林。”胡妮思在晚饭桌上说道。

“是嘛?”盖乌斯也接道,“我最近确实也总是听到你提起来亚瑟这孩子的名字。”

“可是我们并不是很好的朋友,”梅林严肃道,“我和亚瑟总是会吵起来。我们都没有哪一次对话不是以吵架结尾的。现在永恒谷里大家喜欢看我们吵架甚至超过看亚瑟和高汶打架了。有时候我觉得,亚瑟对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有意见。”

胡妮思温柔地冲他笑了笑:“我亲爱的孩子,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这样的争吵,也可能是表现友谊的一种方式?”

“吵架怎么会是表现友谊的方式呢?”梅林问。“我讨厌亚瑟。他也很讨厌我。”

胡妮思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如水,亲切如阳光。“如果你们真的那么讨厌彼此的话,反而不会这样一直待在一块儿吵下去了。”

 

这种逻辑对梅林来说还有些难以消化。好在梅林在索维奇度过的第一个夏天并没有因为他和亚瑟的关系而受到影响。他在新认识的朋友们的带领下,渐渐熟悉了索维奇村的各个角落,还搭上过格温家的马车到邻近的村庄去拜访过。永恒谷对他来说也成了他钟爱的乐园。每天傍晚都是他们这一小帮人聚会的时间。他们在永恒谷分享从大人那儿听来的八卦,自己的读书见闻,也在山谷里玩各种自己发明的游戏,互相讲故事来消遣夏日的黄昏。梅林的“魔法”在那一次突然的降临之后安分了很长一阵子,然而他在索维奇的生活倒也十分充实,那种快乐平淡而悠长,藏匿在诸多小事里,悄悄地溢出。梅林在王子岛上的第一个夏天,很快将这里当作了新的家。

 

5.

秋天是伴着鲜黄和嫣红的色彩来的,学校也在此时开始了新的学年。索维奇的学校是一幢粉刷成浅黄色的半新建筑,坐落在索维奇森林中的一片开阔地带,附近满是参天的冷杉,不远处也有小溪穿过。学校的规模不大,只有阿古温先生一名教师,学生的年纪则从五岁到十七岁不等。梅林成了学校的新学生,和亚瑟、高汶还有凯在同一个班,虽然凯比他们大一些,但当年埃柯特爵士是同时把他和亚瑟送进学校的,他们两人一直保持着一样的进度。

阿古温先生不算是多么出类拔萃的老师,但他显然很严格,这在索维奇大多数家长的眼里就是尽职尽责的表现了。梅林在威尔士也上过小学,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频繁地被点名起来检查拼写。好在他在学习上还算得上灵敏,可以飞快地跟得上阿古温先生任何一门课的进度。他和亚瑟之间的互相看不顺眼,到了学校里就变成了紧张的互相竞争。说来也怪,每个星期,亚瑟都有那么一两天不来学校上课,在家里帮忙干活,或是在田野上闲逛,但他倒是从来也没有落下过什么功课。“要是我用心学起来,我也不会比哪个书呆子差的。”有一天午饭的时间亚瑟公开说了这话,被一致认定是针对梅林而言的,又引发了两个人之间一场激烈的争吵,一直持续到下午的几何课上。

“我不明白你们两个对三角形有什么意见,”高汶趁阿古温先生转身去教低年级班拼写的时候悄悄对亚瑟说,“你看你们这样,好像恨不得要把每个三角形都拆了活吃了一样。”

亚瑟没有理他,只是瞥了一眼正在做题目的梅林,又加快了速度,想要赶在梅林前面把阿古温先生布置的几何题都做完。开学不过短短几个礼拜,和他们同班的同学们已经放弃了跟亚瑟和梅林争夺第一名的念头。凯一直觉得这种小孩子的竞争没什么意思,而高汶则又把他们俩的竞争行为当成了新的娱乐活动。这让高汶最近发现了自己具有相当的绘画天赋,常常趁阿古温先生不注意,在石板上勾画出亚瑟和梅林以及老师本人的漫画像,并且在小范围内传播开来。直到有一天,得意忘形的高汶实在是忘记了擦掉他那天的一张大作——阿古温先生的夸张肖像——而肖像的主人在一个回头的瞬间看到了这幅作品,登时脸色发绿,勒令高汶将这幅画擦掉,并且惩罚他做了相当多的抄写。

这件事本来对于高汶来说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毕竟他脸皮较厚,一点点惩罚批评也伤害不了他那本来就不弱小的心灵。唯一的问题在于,阿古温先生冷静下来以后,认定了高汶总是和野孩子亚瑟坐在一起,对双方都没有有利的影响,应该调整班里的座位,于是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宣布道:“梅林·艾莫瑞斯,你和高汶·格林调换一下位置,坐到潘德拉贡边上去。”

“您是认真的吗,先生?”亚瑟惊讶得张大了嘴。

“那是当然。我认为你和高汶再坐在一起对谁都没有好处。”阿古温先生说,“快点收拾起来。”

梅林和高汶顺从地收拾起了他们的东西,准备调换座位。高汶故作哀伤,神情夸张,凝望着亚瑟的脸,假装可怜道:“我会思念你的,土蛋儿。”这才一步一回头地坐到了莱昂身边。而梅林的脸上则是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慢吞吞挪到了亚瑟的旁边,坐下来恨不得离他一尺远。

“小象耳。”这算是亚瑟打招呼的方式。

“大菜头。”梅林毫不留情地回应。

梅林觉得他的学校生活从此多出了和亚瑟·潘德拉贡斗智斗勇的任务。亚瑟会偷偷收走他的石板笔藏在前排同学的课桌里,而梅林会趁亚瑟不注意修改他石板上代数习题的答案。午餐时梅林会公然嫌弃亚瑟从庄园里带来的粗糙馅饼,而亚瑟也极为高傲地拒绝了梅林分享出的胡妮思的美味蛋糕。他们在课间的嘴仗也一点没有消停,被禁止赌博的高汶换了一种方式,改用树叶和糖果计数的办法来计算他们两个吵架的输赢。亚瑟一开始得知高汶这种做法的时候,去找他打了一架,但之后便开始觉得很有意思。而梅林则觉得高汶这做法相当幼稚。

“你和亚瑟的关系还是没有缓和下来吗,亲爱的?”那天晚上梅林又在话间提到了亚瑟的名字,于是胡妮思关心了一句。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永远也做不成朋友了,妈妈,”梅林严肃道,“亚瑟太自以为是了。自从阿古温先生要我们坐在一起,他就变本加厉。我们平均每天都会吵上好几次。高汶他们甚至还开始用收集来的树叶计数,来预测我们吵架的输赢。”

“我可听说高汶自己每天都要和亚瑟那孩子打上一架的。”盖乌斯医生笑着说。

“差不多吧,也不是每天都打。”梅林想了想答道,“不过高汶和亚瑟打架常常都是没有理由的,想打就打了。有时候是因为高汶总是叫亚瑟土蛋儿。但我能看得出来,他们其实是很好的朋友。”

“就像你和高汶也是很好的朋友一样。”胡妮思说,“你还是觉得你和亚瑟做不成朋友吗?”

梅林摇了摇头:“看样子是不可能了。我们每天都在进一步地互相厌恶。”

不知为什么,胡妮思和盖乌斯的嘴角都抿着笑意。梅林很困惑,于是只好把布丁吃完,乖乖准备上床睡觉。

 

很快又到了冬天。梅林感觉自己已经在王子岛生活了很久了,就连和亚瑟的争执也变得像生活的日常惯例。到了十一月,阿古温先生突然想象力开动,宣布要在下个月举办一场冬季演出,筹集的门票钱都捐赠给学校修缮校舍。每个年级的学生都有自己的节目要准备。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这算是一件盛事,整个十一月,索维奇学校的学生们都为这次冬季演出而沸腾着,准备着。

“我家格温的心思全不在她那些代数和地理上了,”史密斯太太在十二月初的缝纫与编织联合会上说,“改为整天盼着排练。”

“我家高汶也是。”格林太太一边手上织针如飞,一边絮絮叨叨,“我听他说,他们年级要表演两个对话,女孩们表演一个,男孩们表演一个。话说,这什么叫做‘表演对话’呀?”

胡妮思笑着回答道:“对话表演就有些像舞台剧一样的。”

“舞台剧!”一直在背景里默默缝被子的坎贝尔太太吃惊地插了一句,“阿古温先生居然让小孩子居然参与这么歪风邪气的东西吗?”

“现在的人们已经不这么看戏剧这门艺术了,坎贝尔太太,”胡妮思温和地说,“况且,我们的孩子们也并不是要演出真正的戏剧。只是对话罢了。”

“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有点怪怪的。”坎贝尔太太说,“我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对一群人在舞台上说着谎言感兴趣。”

“艾莫瑞斯太太,”格林太太对胡妮思说,“我听说你家梅林这次的功劳可不小呀。”

“他告诉我他要和兰斯洛特一起给对话写台词,”胡妮思微微一笑,“阿古温先生鼓励他们自己创作一部分的内容,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借鉴了莎士比亚。我觉得这对孩子而言是一项很好的锻炼。你说是不是呢,杜拉克太太?”

“兰斯这两天魂儿都丢在永恒谷了,成天都想着要把台词写出来。”杜拉克太太笑着说,“不过他本来就喜欢这些舞文弄墨的。这回他和梅林可开心了。”

“我们家高汶也兴奋得不行,他告诉我他在对话里可是‘担当了主要角色’,且先不管这话是什么意思吧。”格林太太一边说,一边已经将毛衣织得差不多了,“听说埃柯特爵士家的两个孩子都不参加?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听格温说,这是因为凯那孩子不稀罕参加这种演出,因此也拉着土蛋儿不去。埃柯特爵士活得像个隐士似的,估计对这种事情也不会多赞成。但看样子,土蛋儿那孩子是愿意去的。”史密斯太太提供了一方面的情报。

“啧啧,可怜的孩子,”格林太太摇了摇头,“要不是埃柯特爵士好心收留了他,谁知道他会不会浪迹在伦敦街头无家可归呢?有时候我在路上看到他,不免就想,这真是一个野孩子啊,连件干净衣裳都没有,整天都灰扑扑的。”

“我前两天还在商店里见到了他,埃柯特爵士打发他出来买东西的。”杜拉克太太说,“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就是脏了点。可怜的小东西又没有母亲。”

“谁知道呢?也许他的母亲是个贵族夫人也说不定。”格林太太已经开始动手织另一件毛衣了。

胡妮思笑了:“我相信亚瑟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聪明是够聪明的,”史密斯太太接话道,“恶作剧的点子也多。就我们说话这会儿,他指不定在哪里领着其他人搞恶作剧呢。”

 

实际上,“恶作剧点子很多”的亚瑟这会儿正和凯一起在埃柯特爵士的大房子里安安分分做功课。其他的孩子们大半在永恒谷排练对话。亚瑟偶尔会抬起头来,从窗口往永恒谷的方向看上一眼。这是入冬以来难得的一个晴天,孩子们都从家里出来,跑到户外来排练。他知道兰斯洛特和梅林准备了一个欢乐的小段,而格温和米希安准备的是一个悲伤的故事。莱昂、伊利安和高汶凑在一起,都无需多少表演,就已经足够欢乐了。格温和米希安拉着她们年级的妮薇和索菲亚一起来练习。至于芙蕾雅和薇薇安,她们的年级没有表演对话的任务,因此她们两个就留在永恒谷,一会儿到男孩子这边看一眼排练,一会儿到女孩子这边再看一眼排练。亚瑟能够想象到他们的样子,笑容飞扬着,像是要完成最光荣的使命。这让他心里钦羡不已。

然而凯并不想参加这项活动的。在埃柯特爵士家里,凯和亚瑟在这方面的步调总要保持一致。因此亚瑟听从了凯的意见,留在了家里继续应对他的代数题。另一方面,参加排演就意味着要和梅林有更多的相处时间,他们每天都要坐在同一张桌子前上课,亚瑟已经受够了。

到了傍晚时分,埃柯特爵士在楼梯上遇到了做完了功课的亚瑟。“我亲爱的孩子,”他按住亚瑟的肩膀说,“你看起来有些沮丧。”

亚瑟仰起头看着这个待他如父亲的男人,摇了摇头。

“我听阿古温先生说,你们这几天要弄一场冬季演出?”

“是的。”

“怎么,你没有参加吗?”埃柯特爵士和蔼地问。

亚瑟叹了一小口气说:“凯……和我不打算参加。”

“噢,不打算参加。”埃柯特爵士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但是你想参加吗,孩子?”

亚瑟低下了头,没有说话。埃柯特爵士摸了摸他的脑袋,放他走了。

外面又开始渐渐飘起雪来,他能依稀听见孩子们从永恒谷回家时的笑声。

 

6.

“我觉得应该梅林去。”

“格拉莫利离埃柯特爵士家最近了。”

“我其实可以去,但是我有点怕埃柯特爵士。”格温说道。

“本来高汶可以去,如果不是他在这时候摔折了腿。”

“我也不是故意要摔折腿的嘛。”病号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说。大家围着他在房间里挤成一堆站着,都愁眉苦脸的。“过几天就要演出了,你们说土蛋儿能行吗?”

“土蛋儿那么聪明,一定能把台词都背下来。”莱昂说,“前提是,他要同意代替你来演出才行。”

“我觉得他会同意的。”高汶说,“我感觉他一直都挺想参加演出的。”

“但是凯不想参加,土蛋儿得和凯保持一致。”格温的口吻带了几分同情。

“为什么他得和凯保持一致呀?”梅林忍不住问了一句。在他的印象里,亚瑟还是挺喜欢掌握主动权的,尤其在和他吵架的时候。

“毕竟是寄人篱下嘛。不过如果是为了帮我们的忙,我想凯和埃柯特爵士都不会介意的。”格温一副大人的派头,神情微妙地冲梅林点了点头,梅林突然就有些理解了亚瑟,对他的态度稍微友善了一些。但大家接下来的话又将他这一点心情冲刷殆尽。

“梅林,我们觉得还是派你去和土蛋儿说这件事比较好。”莱昂对他说,“第一,格拉莫利离埃柯特爵士家最近。第二,对话是你和兰斯一起写的,你了解应该怎么说,而兰斯正好又重感冒在家去不了。”

“可是我和亚瑟总是吵架,”梅林说,“我去了真的不会适得其反吗?而且,亚瑟真的是最适合的替补吗?我们可不可以找兰斯洛特来演?”

“兰斯的气质太忧郁了,不适合倒霉迈克。我们找不到别的替补了,只有土蛋儿最合适。”莱昂说。

“你和亚瑟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米希安说,“我相信只要你们好好说,他是会同意的。”

高汶惨兮兮地哼哼道:“为了我,土蛋儿也该同意了。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吧,梅林。”

于是梅林成了对话行动的特派大使,在周五下午踏上了去埃柯特爵士家的路。除了刚来索维奇时的例行拜访,他还没有再去过埃柯特爵士家。那是一栋气派的大房子,四处掌着灯。梅林记得埃柯特爵士是一个身形高大、神色和蔼的老先生,脸色红润,说话带着点英格兰老家的口音,那次拜访的时候,还很热情地拿出了甜甜圈给他吃。他并不怕埃柯特爵士,只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亚瑟。前一天他们还在历史课下课后因为哥伦布的问题争执了半天,又升级到了给对方起绰号的地步,差点被阿古温先生听到。这几个星期以来,梅林觉得他和亚瑟的关系更加对立了,多半有对话排练的关系。他能看出来亚瑟真的很想参与进来,然而却只能在外围围观,要说心里没有不平衡是不可能的。他和亚瑟之间彼此不交流情感,但梅林还是隐隐感觉到了亚瑟的一丝沮丧。

梅林敲了敲门,很快就有人来开门了。

“下午好,”梅林对来开门的詹金斯太太说,“我是梅林·艾莫瑞斯,我来找亚瑟商量一件学校里的事情。”

“噢,你是土蛋儿少爷的朋友呀。”詹金斯太太将他迎了进来,“他在楼上房间里呢。左手边第二个就是。”

梅林向詹金斯太太道了谢,往楼上走去。房间的门开着,亚瑟正蜷在一个舒服的角落里,一本冒险小说摊开在他面前的地上,房间里还有个小壁炉,里头生着暖烘烘的火。梅林停在门口,亚瑟听到了动静,抬起头来。

“是你。”他的口气有些傲慢的,“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吗?”他一边说,一边翻了一页面前的小说。

“是大伙儿派我来的。”梅林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是关于演出的事。”

亚瑟翻书的手指停在书页上不动了。梅林接着说:“你知道,高汶不巧把腿摔了。”

“我知道。可怜的家伙。”

“而他又是我们演出对话中的主要角色。现在他不能参演,就没有人来演倒霉迈克了。”

“所以呢?”亚瑟注视着梅林的眼睛,蓝色的眸子里是一种极其专注的神情。

“所以,”梅林深吸一口气说,“我们希望你能够替代高汶来演倒霉迈克。”

沉默在这个小房间里持续了好一会儿。亚瑟胡乱地翻了两页小说,没有开口。梅林也没有开口。他不知道亚瑟这种沉默表示着什么。

“所以,”过了好久,亚瑟才说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和你们一起参加排练,然后——演出?”

“是的。”梅林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每天都要排练对话,直到演出结束。”

“大家都是这样想的?”

“大多数人都觉得你是最合适的替补。”梅林说。他看见亚瑟的脸上泛起一层微弱的红晕。

“那好吧。”亚瑟说,“我同意了。”又是一阵沉默。

“那你从明天开始来参加我们的排练吧。如果是晴天,就在永恒谷;如果不是晴天,就在莱昂家里排练。时间是下午两点钟。”梅林说,从怀里拿出了对话的台词递了过去“这是你需要记住的台词。我们没有几天时间了。”

亚瑟匆匆浏览了一眼,点了点头。他和梅林都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再说些什么才比较合适,但最后也只是打了个招呼,梅林便离开了。他们在日后的许多年里回忆起来,都一致认为这是他们之间最尴尬的一次对话,就连那么多的争吵都没有这次交流来得生硬。如果告诉当时的他们,日后他们会变得那样密不可分,想必两个倔强的小孩子都是坚决不会相信的吧。

 

亚瑟的加盟让这个遭遇了突发状况的小团队又有了运转下去的希望。他第二天就把倒霉迈克的所有台词都背熟了,并且给排练带来了不少欢声笑语。身为作者的梅林和兰斯都不得不承认,亚瑟的表演并不比高汶差劲,他对台词的处理也很到位,能够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博得观众一笑。在排练的间隙,他也精力十足,上蹿下跳,连带着大家的对排练的热情都高涨了不少。即使大家有出错的时候,他也是第一个跳出来安慰和鼓励的那一个。等到了演出前夕,整个团队都觉得,他们实在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演出的成功。

演出当晚,索维奇村的礼堂挤得满满当当。演出的入场票早在一个星期前就宣告售罄,有好些观众甚至都是从邻近村庄赶来的。阿古温先生组织了各个班的学生登上了舞台,将他们精心准备的略显稚嫩的节目表演出来。梅林和兰斯一起坐在前排,等着他们的对话上场。他们来看演出前还特意去探望了一下在家养伤的高汶,高汶因为看不了演出心情格外悲痛,不停哀嚎。

“所以你们觉得土蛋儿的倒霉迈克会成功吗?”高汶第无数次可怜巴巴地问兰斯和梅林。

“他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如果他演砸了,我怀疑梅林会杀了他。”兰斯笑笑。

“我不会杀了他,只会不再和他有任何工作上的往来。”梅林相当严肃地说。说起来,他和亚瑟自从开始合作排练,正经的拌嘴莫名少了很多。当然他们还是会对演出内容有着分歧,但是到开演前,他们都没有再真正吵过架,也没有闹过不愉快。

好在,亚瑟的倒霉迈克赢得了满堂彩。这个短短的对话很快成了全场最受欢迎的节目,几位主要角色都发挥超常,尤其是亚瑟,整个舞台的活力似乎都被他吸收在了身上。坐在台下的梅林能够近距离地感受到那种冲击力和吸引力,整个观众席的目光都在他开口的瞬间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能够调动台下近百人的情绪。梅林仰头望着在台上活灵活现的倒霉迈克,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辨别的、类似于欢乐的情感,直到很久以后他才认识到那是一种自豪,为了他们共同努力创作出整个节目的自豪,也是为了亚瑟本身,即便他那时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承认。

舞台之上,亚瑟朝观众们做了一个夸张的谢幕姿势,提高了声调念道:“诸位,诸位,我希望这可不算倒霉迈克的最后一次献丑——”突然之间,梅林又感到一阵颤栗,从他的头顶席卷到脚尖——他的“魔法”在那一瞬间又忽然降临,他的眼前突然上演着几个世纪以来的悲欢故事,似乎只要他抬起灵魂的一点点就能够伸手触及,似乎他可以在那一刻拥有超越生死的力量,收集所有曾经在这小小礼堂小小村落里留下的欢笑和泪水。而他的眼前是那个金发的、总是和他吵架的男孩,正在给一场喜剧的对话谢幕。这两种画面突然的交融,让他在无法言明的兴奋之中又有一丝疑惑——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魔法”降临的时候看到亚瑟了。难道这之间真的有什么关系不成吗?

奇怪的是,他试图在这时候重拾平日里他对亚瑟的厌烦,但却在这时发现,这种反感早在他们互相合作的这几天里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此刻他刚刚从“魔法”的余韵中回过神来,灵魂还有一半飘忽在自己的世界里。台上的亚瑟鞠躬,退场,在这之前看了一眼台下,他看到的是梅林那双凝聚了许多星光的眼睛和脸上不自然的红晕。

演出结束后梅林才有机会再见到亚瑟。他们和高年级班的几个孩子留下来帮着收拾了礼堂。他们一言不发,将为了演出而准备的装饰物一样一样拿下来放好,交回给阿古温先生,和提前回去的朋友们先后打了招呼,互相之间并没有交流。直到胡妮思过来告诉梅林,她要去一趟格林家找格林太太拿被子图样,“顺便给拿可怜的高汶孩子说一说演出的情况”,而盖乌斯医生则被村子那头突然发病的一户人家叫走了,因此梅林需要一个人回去。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就留下他和亚瑟需要一路走了,因为凯也生病了,并没有来看演出。

路上月光很好,两个小男孩从礼堂出来,一路上并没有碰着什么人。大多数人都已经回到家中了,少数和他们一样刚刚出来的,也再往村子大路上房屋更密集的地方走。埃柯特爵士的庄园和格拉莫利是索维奇村最偏僻的两座房子,梅林和亚瑟就着月光往回去的路上走着,不徐不疾的速度,正是两个孩子的步伐。

“终于结束了。”亚瑟说,“比我想象得要好些,至少该笑的地方大家都笑了。”

“看起来大家是很喜欢我们的节目。”梅林说,“我觉得你的倒霉迈克演得不错。”

“哈!”亚瑟有些得意,“你得承认我确实很有天分。”

“你得承认你遇到了很合适的台词。”梅林相当机智地反驳。

亚瑟顿了顿,片刻后开口说道:“你说得对。你和兰斯的台词写得确实很合适,小象耳。”

“那么,你还是一个皇家大菜头。”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诋毁着,一直到了需要分开的路口。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的拌嘴却没有了以往的火药味。梅林说不上来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但他觉得就这样和亚瑟交流起来也不错。

“嗯,梅林,听着,”亚瑟在路口停下了脚步,如果梅林是刚认识他的话,甚至会把他此刻的样子形容为羞涩,“明天我能上格拉莫利去找你吗?盖乌斯医生曾经答应过我,可以去他的藏书室借书——我这里还有一两本他上次借给我的小说没有还。”

“我经常也在藏书室待着。”梅林说,“你来的话,我们可以一起看书。”

亚瑟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格外纯净,像一缕清澈透了的阳光在冬天突然之间从窗外洒进来。这种笑容和他恶作剧时的笑完全不一样。梅林还是第一次见到。

“那就说定了。”亚瑟说,“明天见了,梅林。”

“再见,亚瑟。”

两个男孩分头从小路折回自己家中的时候,还并没有意识到,他们那段水火不容的关系就这样走到了尽头。晚风吹过去,地上的残叶又飞旋起来。有人在风声中安眠了。有人在夜晚哭泣。两个小男孩的友谊也从这一晚开始萌芽生长,不论风雨。

 

7.

永恒谷的一小群人都发现,自从冬季演出之后,亚瑟和梅林的关系似乎一下子从见面就要争吵的敌人,变成了密不可分的挚友。诚然,他们之间互相争执的次数并没有象征性减少,但是两个人之间的硝烟已经荡然无存了。临了圣诞的时候,他们已经养成了每天一起上学放学的习惯,在学校的课间时间也常常待在一起,这还让高汶还假模假样表示了一回受伤。

“我发现亚瑟实际上没有他看起来的那么自以为是,妈妈,”梅林对胡妮思说,“他现在会告诉我很多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不过我并不能告诉你,因为那是亚瑟的事情——我发现他其实有很多不自由和不快乐的地方。你知道,亚瑟和我一样,也是新来到王子岛上的,但是他在这里没有自己的爸爸和妈妈,而埃柯特爵士虽然对他很好,但毕竟和有亲生父亲是不一样的。我之前以为亚瑟是一个孤儿,但是他说他的父亲生活在英格兰。”

“在英国的时候,我似乎听说过潘德拉贡这个姓氏。”胡妮思拍了拍儿子的头,“我看他不像个出身不好的孩子。他的家里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才会把他送到王子岛来的。”

“妈妈,你都不知道学校有些人的想象力有多丰富——并且不是好的那种想象力。”梅林说,“他们有的人说亚瑟的父亲一定是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才会牵连到孩子。还有人说亚瑟说的话都不能相信,他就是一个被埃柯特爵士收养的流浪儿。不过我相信亚瑟不是个会说谎的人。虽然他还是有很多缺点,但我知道他是一直说真话的。”

自从和亚瑟成了朋友,梅林渐渐养成了帮亚瑟说话的习惯。索维奇村的流言蜚语,和在任何一座村庄一样,即使在最善良的人家也会流传。因此关于亚瑟·潘德拉贡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小男孩的传闻,即使过了两年还是没有完全消散。至于艾莫瑞斯一家,其实也遭遇了差不多的经历,只是胡妮思为人和善而坚定,梅林又是个聪明而讨人喜欢的孩子,加上是受人尊敬的盖乌斯医生的亲戚,落到他们一家头上的流言便少了很多。即便这样,梅林对于这些流言还是足够敏感的,因此设身处地,他对亚瑟充满了理解和同情。然而事实上,亚瑟根本不将这些有的没的放在心上。索维奇对他来说,虽然有埃柯特爵士家的规矩要遵守,本质上还是一个自由的天堂。他可以和高汶这样的好兄弟打打架,也可以在乐意的时候不去上学,在田野上晃荡。他在这里可以肆意地成长,这就足够了,至于流言蜚语什么的,就让那些三姑六婆们去传吧,横竖毫无道理,也就与他无关了。

因此他就这样像一棵旷野上的树一般生长着,依旧是村里好些爱整洁的太太们眼中的野孩子,也是学校老师既头痛又喜欢的学生。他依旧有着一帮关系很好的朋友,都在和他一样,慢慢地努力地长大着,渐渐出落成和过去的自己相似又不同的模样。到了梅林来到王子岛的第二年,如果你问索维奇学校的任何一人,亚瑟·潘德拉贡最好的朋友是谁,这人都会毫不犹疑地回答你“梅林·艾莫瑞斯”。他们在学校的座位依然被安排在一起,上下学已经固定会同行,而阿古温先生组织的各项活动里,总能看见他们两个人搭伴出现的身影。他们是索维奇学校里最聪明的两个孩子,阿古温先生总是说,索维奇这片土壤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小了,他们或许需要更高的发展平台,而不是守在索维奇这个小村子里。

不过眼下的梅林和亚瑟都觉得索维奇是世界上最好的角落。这里是王子岛风景最美的地方之一,也有他们熟识和热爱的人,他们在这里得以自由地学习和玩乐。就这样又过去了三年。盖乌斯医生稍稍老了一些,但精神依然硬朗。胡妮思的脸上多了一些慈祥的细纹,她在索维奇的缝纫编织联合会里也成了必不可少的积极分子。永恒谷的孩子们都一个个蹿起了个子。年纪最大的帕西已经离开索维奇去夏洛特敦上学了。格温和米希安都开始将头发梳上去,裙子也越穿越长,俨然一副年轻小姐的派头了。高汶、莱昂和伊利安仿佛约好了似的,从身高到块头都大了一整号,让小了几岁的芙蕾雅和薇薇安看了很是着急。至于梅林和亚瑟,生长的速度似乎都因为他们建立起的坚实友谊而变得同步了起来。这年他们十五岁,梅林甚至比亚瑟高了那么一点点。他高高的颧骨和精灵一样的耳朵还是没有改变,而那副半是孩子半是青年的面孔上多了一种沉静的神情。尽管在体格上,亚瑟还是总是嘲笑梅林的瘦削。而亚瑟自己,虽然没有长得像凯那样人高马大,但也能初步看出是个健硕的少年了。他出落得英俊逼人,也爱干净了起来,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是个脏兮兮的野孩子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叫他土蛋儿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开始称呼他的名字了。

到了这一年,他们在学校里也升到了高年级班里。阿古温先生开始更加关注他们未来的发展了。“那些想要去女王学院的同学们,”他说,“可以开始准备参加我们的特殊指导课程了。另外,去舒斯伯里的高中上学也是一项选择,我们毕竟只是一所乡村学校,能够给你们提供的机会有限。你们可以选择在女王学院拿到教师资格证书。日后不管是给自己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还是更进一步去读大学,这都是对你们的未来具有重大意义的决定。我希望高年级班的同学能够仔细考虑一下这些选择。过两天我来收集你们的答复。”

那天放学回去的路上,梅林和亚瑟仔细探讨了这个问题。王子岛又一次进入了初秋,他们踢着地上金色生脆的落叶,时不时地陷入沉思。他们之间的沉默早已失去了当年的尴尬,变得静谧舒适。梅林时常想,几年前刚刚认识亚瑟的自己一定不会相信,他们能够在彼此的静默里读懂对方的想法。

“我其实很想去参加女王学院的考试,拿到教师资格。这样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自己工作赚钱,攒钱去上大学了。”梅林说,“但是舒斯伯里的高中听起来也不错。”

亚瑟思考了片刻。梅林知道这几年来他为了要和凯保持一致,被迫放弃了许多小事情,但他希望亚瑟不会在上学的事情上也因此而错过他想要的机会。“不管怎么说,只要我们的教育生涯不在索维奇的学校里结束就好。其实凯说他决定在这里上完学就足够了,埃柯特爵士也对他没有更高的要求了。但是我还是挺想去舒斯伯里或者女王学院的。如果能拿到教师资格,以后我就可以通过教书挣钱去读大学,而不用依靠别人了。”

他们很少谈到这个话题。有关亚瑟终归是埃柯特爵士收养的孩子,并且谁也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是什么。梅林看着眼前的冷杉树,突然感慨道:“如果不用管开销之类的,你最想做什么呢,亚瑟?”

亚瑟思考了一会儿,他们一起在冷杉树前停步,沉浸在这树林的秋景里。“我吗?我可能会回英格兰,我想做一些能够帮助别人的事情,就像歇洛克·福尔摩斯那样,真正帮人们解决困难和问题。当然了,我也不是说一定会离开加拿大。我喜欢王子岛,也喜欢这里的人。但是我还是想回英格兰看看。你呢,梅林?”

梅林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眼前冷杉的树干,仿佛在和一位每天见面的朋友打招呼。他也想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我其实也没有想得很清楚。但我猜,我有些想人们记住我——因为好的那些事情记住我。我想给人们带来欢乐。”

“或许你会变成一个喜剧作家。”亚瑟建议道。梅林笑了起来。他们现在说的这些都可以一笑置之,因为他们都还在十五岁的年纪,都有着那么灿烂的梦想,可以不管现实的拘束,仿佛都可以在不那么遥远的未来实现。这个年纪的未来都是有些朦胧又充满鲜活的可能性,就好像一扇扇门在他们面前,等待他们去寻找钥匙。

他们没想到的是,其中一扇门会就在那时在他们面前打开。

“等等,”亚瑟突然抬手停住了他们的脚步,“我好像听见前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一般来说很少有人从这边走的。”梅林说,“前面就是‘新娘小路’了。”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够好笑的。”亚瑟说,“虽然据说它很有来头,有许多新娘都曾经从那条路上乘着马车离开过。”

他们放缓了脚步,静悄悄地往前又走了一小段路,在“新娘小路”之前转了个弯。

格温和兰斯洛特正在一棵树下,四手相握着,徐徐亲吻。

亚瑟和梅林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恐的表情,随即转身落荒而逃,抄了一条最远的路跑开了。

 

8.

其实,在永恒谷的一小群人里,这多多少少都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然而就这样突然撞破,让亚瑟和梅林都吃惊不小。他们这几年的成长里并没有少听过村里其他少男少女们的爱情故事,但是向来都觉得距离自己身边很远。“新娘小路”事件之后,他们有好几天的时间都没法好好和格温跟兰斯说话。

“我想这就是芙蕾雅说的,长大的诸多麻烦之一。”亚瑟煞有介事地对梅林说,“和姑娘们恋爱。我没想到兰斯会比我们都抢先一步。”

“但是仔细想想,他和格温从小就关系很好。”梅林,“或许我们不应该那么惊讶的。”

“不管怎么说,既然兰斯和格温觉得这样做让他们开心,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亚瑟说。他们一致决定暂时保密下去,直到几个星期之后,格温和兰斯在永恒谷手拉着手一起出现,他们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梅林觉得看着格温和兰斯陷入青涩的恋爱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情。兰斯有时会来找他诉说一些内心不成形的少年想法,有时候不着边际,但都围绕着心上的姑娘,有一种这个年纪特有的光彩。他乐于在生活之余,听兰斯偶尔倾诉这些恋爱的烦恼,分享恋爱的快乐,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亚瑟很快也被卷进了初恋的漩涡之后,他的感情却发生了完全的逆转。

事情是从索菲亚开始的。当时胡妮思和盖乌斯都支持梅林去舒斯伯里读高中,埃柯特爵士也决定送亚瑟去舒斯伯里,这让两个男孩都很高兴。舒斯伯里的学校已经要开学,他们收拾好了行装,很快就动身去了那里,寄宿在盖乌斯医生的旧相识埃德温爵士家。亚瑟和梅林对能够住在一起的安排十分满意,他们在动身前都计划好了,除了平时的学习,在周末的时间要一起探索舒斯伯里的每一个角落。

索菲亚·希德就住在他们隔壁的人家。她原先也是索维奇学校的学生,在去年就来到了舒斯伯里念高中。因为是旧相识,他们也开始一道上学。几年过去,小时候胖乎乎的金发小女孩如今已经长成了学校男生都会留意的年轻姑娘。亚瑟和那些男生一样,被她长长的波浪卷发和勾人的蓝眼睛给吸引了。很快,梅林就留意到,亚瑟在和他一起上学的路上更多是和索菲亚一起说话,常常是他们两个人并肩走着,将他一个人留到了一边。亚瑟有时候会注意到这种情况,每逢此时他都会略带歉意,再往梅林这里靠一靠,试图将话题带回到他们两个可以共享的范围内,但随着天气越来越凉,这种场合也越来越少了。

“梅林。”一天,亚瑟径直来到梅林的房间里,往他的床上一倒,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我恋爱了。”

梅林看着他,神情很复杂。他试图在心里找到听兰斯诉说自己的爱情时的那种友善的喜悦,但是落了空。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空落落的疼痛,无形也没有头绪。他的“魔法”在远处遥遥呜咽着,令他无法触及,也没有办法寻找慰藉。

“和索菲亚。”亚瑟看梅林没有回应,就又补充了一句。他的脸上是一种恋爱的年轻人常有的那种傻呆呆的快乐神情,简单,纯净,在梅林看来又形成了某种疼痛的来源。梅林有些惊恐地发现,他既希望亚瑟的脸上能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笑容,同时又很想把这种表情从他的脸上抹去。

“嗯,”梅林努力吞咽了一下,调整出笑容,“你感觉怎么样?”

“感觉怎么样吗?”亚瑟傻笑起来,“就很好。真的。”

“很好。”梅林重复了一句,淡淡地笑了一下。

这段很好的恋情持续了几个礼拜,在他们第一次期末考试来临前到达了终点。其实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原因,几次小小的不和带来了口角,加上考试复习阶段亚瑟和索菲亚都各自忙了起来,几天的疏远之后,两个人便渐渐分开了。

“梅林,”考完试的那天亚瑟又惯例赖在梅林的房间,倒在他的床上长吁短叹,“我又失恋了。”

“我知道。”

“你就一点也不对你的朋友表示一下同情吗?”

梅林从书中抬起头,淡淡看了他一眼:“那是因为我并没有看出来你多么伤心。”

亚瑟支起头,目光在那一瞬闪着更像他童年时代常有的那种好奇的光芒。梅林放下书,直视着他,仿佛他们只是在谈论一个纯学术的问题。近几年来他们逐渐放弃了对对方的人身攻击,转而经常在学术问题上争论不休,这成了他们之间相处最自然的状态。他们在那一方小房间里昏暗的灯光下默默相对,试图将这个之前鲜少涉及的话题融入空气里。

亚瑟沉思了片刻说:“说来也是,和索菲亚分开以后,我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你说这说明了什么?”

“或许你并没有那么喜欢她?”

“也许吧。”亚瑟说,“但这种念头本身让我觉得糟糕透了。”

梅林从书桌前站起来,走到床边,示意亚瑟往旁边挪了一挪,随后也在床上倒了下来。似乎无处安放的四肢随意搭在一起。他们一起瞪着天花板,陷入了进一步的沉默。

“也许索菲亚并不是最合适的那个人。”梅林说,当然这话都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他比亚瑟更加不了解爱情,更别说提供解释了。

“兰斯和格温呢?”亚瑟突然问,“你最近有收到索维奇的消息吗?”

“格温上星期给我来了一封信。”梅林说,“三句话离不开兰斯。我想他们还是好好的。从其他人的来信来看,他们两个一直都是这样,几乎分不开。”

梅林偏头去看着亚瑟的侧影,目光从他额头上的阴影一直掠到他抿紧的嘴唇。“形影不离的兰斯和格温。”亚瑟喃喃道,突然笑了起来,“就像我们。以前莱昂他们总是这么说的。‘兰斯和格温’,‘亚瑟和梅林’。记得吗?”

梅林在亚瑟也转过头来之前将目光又转回了天花板上。“记得。”他低低说道。

亚瑟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他们默不作声,轻轻笑了起来。其实梅林并不那么想笑的,然而亚瑟在他身边微微颤抖的笑实在太有感染力,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在亚瑟这样笑的时候无动于衷。他们靠在一起,笑了很久,直到谁也不记得他们为什么笑成了这样,最初只是一种动作的笑容真正化成了他们所能共享的欢乐。

他们躺在那里,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意识,偶尔你一言我一语,没头没尾说上几句。等到埃德温爵士晚上从朋友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两个人胡乱依偎着沉沉睡去的场景。

 

圣诞节假期,两个男孩都带着舒斯伯里高中的荣誉奖,回到了索维奇安静温和的氛围里。他们的朋友给他们举办了好几场盛大的欢迎会,一次在永恒谷,一次在场地最大的莱昂家,还有一次大家都聚集到埃柯特爵士的宅子里,热闹了一整晚。

他们一回来就听到了诸多在信件里写不完的八卦消息,譬如帕西已经在邻近的小镇中学找到了教师的工作,莱昂和高汶都决定去考女王学院,之后想办法去读大学。米希安和格温都正式进入了社交季,大家都明白格温和兰斯洛特多半会成为他们当中最早宣布订婚的一对,而米希安仿佛突然之间就出落成了整个索维奇最漂亮的姑娘,举手投足之间都褪去了儿时的稚气。整个小圈子既欢乐,又添加了几分新鲜而陌生的气氛。短短几个月之间大家似乎都长大了许多,像探索新认识的朋友一样小心又熟悉地探索彼此身上发生的变化。梅林和亚瑟还像原先一样形影不离,其他人都说他们两人身上都增添了几分在舒斯伯里带回来的学生气质,已经不像是索维奇这个村庄学校出来的学生了。但他们自己并发现不了这种差别究竟在何处。倒是他们回家的时候,胡妮思看着已经比自己高的儿子眼泪汪汪了一场,而盖乌斯也拍着梅林的肩膀说,他真正长成一个年轻的男人了。

这年的冬天标志着他们的小圈子里发生着许多的改变。大家都在为自己的未来计划着,忙碌着,逐渐将他们曾经刻在王子岛的四季里的童年都留在了脑后。他们时不时还会在永恒谷聚会,然而儿时的游戏早已被丢弃,谈话的主题也越来越切入现实。即使在索维奇这样平静的小村庄,每个人也都给自己准备了足够精彩的梦想。在他们那时的年纪,一切仿佛都可能实现,因此他们总是怀着高涨的热情,面对着每一天的崭新开始,部署着新的欢乐。

亚瑟和梅林回到了索维奇,还是一有时间就待在一起。亚瑟来格拉莫利找梅林的次数比梅林去埃柯特爵士家中的次数总是要多些。在雪下得太大的夜晚,他们就依旧像小时候那样,一起挤在梅林的小房间过夜。这个时期的亚瑟暂时摆脱了恋爱的念头,变得踌躇满志,时而觉得自己应该去学习法律,时而又觉得自己注定要进军政坛。他问起梅林想要做什么的时候,梅林会想想再说:“也许我会想办法去读医科,像盖乌斯一样做一名医生。也许我会回到索维奇来给他当助手。”

“可是你当然不至于想在这样的小地方度过一辈子吧?”亚瑟说,“我当然喜欢索维奇,或许等我老了会回到这里安度晚年,但是我还是愿意在更广博的地方度过青春。”

“我不知道,”梅林说,“盖乌斯似乎有意让我以后做他的助手,但现在什么也都不能确定。谁知道呢?也许王子岛的生活很适合我。再或许,我能够去当个剧作家,就像你以前说的那样。”

“你最好和我一起,我们可以去大一些的城市闯荡,比如多伦多,甚至伦敦。”亚瑟颇有些霸道地说,“我们可以一起租一间小房子,不要像在舒斯伯里那样寄宿了,就我们两个。”

梅林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嘴角泛出淡淡的笑容。这天冷得出奇,他们都窝在梅林的房间里,亚瑟盘着腿坐在床上,梅林坐在壁炉前的小地毯上,几本书随意摊开在他们中间。胡妮思之前上来提醒过他们要早些睡觉,然而每次亚瑟留宿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免会长谈到很晚。

“那样我们可怜的邻居会被我们吵得不得安宁。”梅林说,亚瑟朝他扔了一本书。

怎样去多伦多或者伦敦,需要怎样的经济条件,做怎样详尽的准备,都不是他们在这一晚需要考虑的问题。他们只需要想象着那样惬意的未来就好,在这种壁炉里生着跳跃的炉火,窗外雪片纷飞的夜晚,梦想似乎都浅浅地浮在空中,更触手可及一些。

 

9.

梅林很快认识到,他在舒斯伯里高中的日子注定是要在非凡的忙碌中飞快度过了。他们上课、考试、参加辩论、组织戏剧表演,还要对付生活中各种各样的琐事,应付谁都会遇到的糟心和尴尬,然后在期待的喜悦里迎来新的假期,又匆匆结束掉假期里天堂般的日子,回到学校生活的轨迹上。他和亚瑟构成了一个旁人拆分不开的小圈子,也在学校里认识了不少新的朋友。他们和在索维奇的家人朋友们保持着信件来往,在假期小聚,这渐渐成了他们生活的常态。

梅林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慢慢积攒着写了几部小小的剧本,在学校需要演出的时候取得了不小的成功,人们开始以“剧作家艾莫瑞斯”的绰号来称呼他。亚瑟则在他们升入第二年的时候成为了辩论社的主席,和高汶代表的女王学院进行了好几次针锋相对的辩论赛,各有胜负。胡妮思写信来说过:“看到你们两个孩子都出落得如此出色,我想我可以代表亚瑟的家人说,我们都十分为你们骄傲。”

亚瑟的家人是他们两人很少真正涉及的话题,就像梅林的“魔法”一样。在他们的友谊发展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他们在几个悠长的夜晚略微谈起过,就当作分享秘密,为了分享本身的亲密感,也因为那时的气氛很舒适,只有两个人的静寂和安宁,适宜吐露一些心声。梅林在这气氛的作用下向亚瑟解释了他时常会感到的“魔法”,心情是有些忐忑的。然而亚瑟并没有像当年的威尔那样对他嗤之以鼻,或是表示嘲笑。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梅林的叙述,然后说:“你知道吗,刚刚你的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梅林松了一口气说:“你知道吗,我上一次和别人说起‘魔法’的时候,那个人把我扔进了池塘里。”

亚瑟咧嘴笑了:“我能想象那场景应该蛮吸引人的。”梅林随手抓起身边的历史课本朝他砸了过去,正中他的肩膀,弹开到了地板上。亚瑟揉了揉肩膀,轻轻踢了梅林一脚以示回应,他们又都一起笑起来。

“说起来,你的这种‘魔法’,具体都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亚瑟好奇地问。

“我也说不准,它从来都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的。”梅林说,“每当那时我都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甚至高于快乐的人——并且并不仅仅在这一个世界。我想如果一定要用现实的意义来解释‘魔法’,就是它真的给了我很多灵感。我能看到遥远的故事,听到古老的歌声,这些灵感这些年来渐渐都让我用来积攒成写作的素材了。”他低下头去,出于某种本能,没有告诉亚瑟那两次在看到他的时候出现的“魔法”。

“真好。”亚瑟伸了伸懒腰说,“我不敢说我能完全理解你,但这种感觉想必是超乎想象的。”

亚瑟就这样无条件相信了他,这让梅林的心情突然跳跃起来。那时是夏天,他们在舒斯伯里夜晚的街道上信步闲逛,总有许多话可说。亚瑟揽住梅林的肩膀,低声开口道:“既然要交换秘密,那么该轮到我了。”

他看着梅林的目光那么严肃,有那么一刻梅林简直开始恐慌他是不是又恋爱了。

“你知道我是小时候从英格兰来到王子岛的。”亚瑟缓缓说道,他的英格兰口音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一点未变,和过世的老埃柯特爵士一样生脆清晰,让人想起大西洋那一头岛屿的湿冷气候,“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她并没有什么印象。不过我记得父亲,我和他一起生活过几年。我印象中我们住在一幢大房子里,但我更多的是见到保姆和仆人。后来他突然做出决定将我送到加拿大来。他写信给埃柯特爵士,每年给我一小笔养育费,我就这样被打发来了。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为什么,埃柯特爵士也一直闭口不提我父亲的事情。但现在我大概知道了。”

亚瑟的脸庞在夜色里显得极度孤独,梅林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那,是因为什么?”

亚瑟苦笑着说:“当时伦敦曝光了一件丑闻,潘德拉贡勋爵和已故的伊格莲夫人其实在婚前就已经私通,所以他们的儿子其实是私生子。那个儿子就是我。”

梅林攥紧了亚瑟的手。在索维奇村这样民风淳朴的地方,人们都规规矩矩地过着平静的日子,最严重的陋习就是酗酒和无所事事,根本无处安放这样的丑闻。梅林突然庆幸这个村庄的闭塞了,至少多年前伦敦社交圈的事情很难完整地传到这里来。即便如此,他还是很难想象亚瑟最初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遭受了多少揣测和流言的攻击。

“我最初是有些怨恨我父亲的。”亚瑟说,“但我来了这里以后生活得一直很快乐。我想我父亲或许也是为了让我能够正常地长大,所以现在我又有些理解他了。这些年来我们从来都没有通过信,除了每年汇来的那一小笔钱,我想我都快忘记我在英格兰还有家人了。”

“你有埃柯特爵士,还有凯。”梅林说,亚瑟的手还搭在他的肩上,他慢慢将另一条胳膊伸过去,揽在亚瑟腰上。夜晚的街道上晚风的气味清甘,他们就在这风中依靠了一会儿,看着稀少的行人悠悠从路上走过。“你还有我。”他最终还是加了一句。亚瑟的笑像从水中的涟漪那样突然漾了出来,有些用力地拍了拍梅林。他们顺着那条熟悉的路走回埃德温爵士的住所。那不过是他们两年多天堂般的少年时光里一个普通的夜晚,月色很美,夏日的暖风透着独有的甜味。夜晚的树木簌簌低语,送整个小镇进入了安眠。

 

临近毕业,大家都忙了起来。梅林在争取大学的奖学金,因此每天都异常努力,埋头学习。亚瑟动用了自己这三年在舒斯伯里结交的一切人脉,联系上了多伦多的一家律师事务所,正在商谈毕业了之后去那里学习法律。有一段时间,他们的未来目标看起来都格外稳定,值得他们一点一点地去奋斗实现。

梅林对于他和亚瑟很快就要分开的事实一直不愿意多想。他们其实很明白高中毕业之后,他们像这三年这样整天黏在一起的日子就也要结束了。他们有各自的人生道路要实现,虽然亚瑟那个一起租一间小房子的提议很美好,但在那变成现实之前,也需要他们各自拼搏上很久。以后他们会在不同的城市里各自学习工作,只能在节假日见面。他们在这三年里已经适应了什么时候都能寻找到对方,整个舒斯伯里高中也都戏称他们是连体婴儿一般分不开。随着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梅林也意识到,他对高中生活的不舍其实更多是对这种习惯的不舍。

“我不知道你这几天怎么总是闷闷不乐的。”亚瑟没敲门就进了梅林的房间,在他头顶揉搓了几下,让那一头黑发支棱起来,“我都有多少——三天?——没见到你笑了。”

梅林拂开他的手,他们面对面地坐下来。亚瑟坐在了桌子上,从稍高一点的地方低头冲着梅林笑,那种笑容他是熟悉的,纯净而阳光,在几年的时间里多了几分自信和坚定。那一直都是亚瑟身上最吸引人的特质。

“最近这些事,堆积太多了,人都无暇顾及笑和不笑的问题了。”话虽如此,梅林还是在亚瑟凑近了延展开笑容的时候跟着扬起了嘴角。老习惯。他就是无法抵抗亚瑟这样的笑容。

“嗯,我们都需要休息。这两天忙得我都快要分不清自己叫什么了。”亚瑟点头同意,“我们今天下午不要看书了,去划船怎么样?那地方好久没去了,我今天突然很想去看看。”

梅林本来是犹豫了一下的,然而他们能留在舒斯伯里划船的日子显然所剩无几了,在心里算完这笔账之后梅林还是毅然决然地放下了书,跟着亚瑟一起去了靠郊外的湖边。那里长久停泊着附近森瑞德先生的一条小船,打个招呼就能借来划。两个人带了一点三明治和水果,在湖上悠哉游哉,度过了一整个下午。后来的年岁里他们回忆起来,其实都不记得当时谈了些什么,怎么能够谈那么久,然而记忆中很清晰的是阳光清爽洒在湖面的光影,他们充分利用着这有限的悠闲,在小船上半躺着,吃着水果和三明治,谈到兴起时轻轻踢一下对方的伸过来的腿。梅林记得亚瑟的头发和阳光的金色融为一体了,很好看的样子,于是他也笑了,希望时间可以凝固一下,接着这一刻便过去了。

他们回到住处的时候并不算太晚,还没有开始吃晚饭。埃德温爵士的管家麦克弗森给他们开了门,带来了一个令他们惊讶的消息。

“有一位年轻的小姐在客厅等您,潘德拉贡先生。”麦克弗森说,“她是半个小时前来到这里的。”

“年轻的小姐?”亚瑟抬了抬眉毛,“不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她自称莫嘉娜·勒菲小姐,先生。”麦克弗森答道,“她说她是从英国来的。”

亚瑟皱了皱眉头,和梅林对视了一眼,一起进了屋。亚瑟拽着梅林一起进了客厅去。

莫嘉娜·勒菲小姐坐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看见他们进屋便站了起来。她和亚瑟一样带着一种夺人眼球的气质,由于年长几岁的缘故,显得更老练几分,而那种摄人的美丽显然是有着血缘关系的纽带。她的穿着在舒斯伯里这小小的客厅里显得尤为醒目逼人,让亚瑟和梅林这两个对女性时装一窍不通的少年都一时有些拘谨了起来。然而莫嘉娜看见亚瑟便露出了笑容,朝他走了过来。

“亚瑟!”她说话带着一点轻微的爱尔兰口音,让她的腔调柔和了不少,“看你的表情,你是不记得我了。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你好。”亚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我是莫嘉娜,”她同时对他们两个说,又将目光转向了亚瑟,“我是你的姐姐,或者说,同母异父的姐姐。”她看了看梅林又说:“我们还没有互相介绍过呢。”

“我叫梅林,”梅林一边努力消化这个消息,一边说,“我是亚瑟的朋友。”

“是吗?真是太好了。”她笑着说,“你们知道吗,这地方可真让我一通好找。看你们这么惊讶的样子,想来我的信是寄丢了。我原先也只有老埃柯特爵士的地址,在那个索维奇村。我之前写了一封信到那里,说我大概会在六月份来一趟。我是前天到王子岛的,一路去了那里,才知道你在舒斯伯里上学呢。埃柯特爵士人可真好,他留我住了一晚,又给了我你们在这儿的地址。我真喜欢加拿大,和伦敦大不一样。这里真美。你们能在这里长大真是幸运。”

撇开莫嘉娜的突然到访给他们带来的不小冲击,她的健谈和随和倒是缓解了两个男孩不小的尴尬。亚瑟在努力的回忆之后终于想起了童年岁月里出现过的这个黑发女孩。莫嘉娜是伊格莲夫人和康沃尔公爵的女儿,康沃尔公爵去世后,她曾经跟着伊格莲夫人在乌瑟家中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但伊格莲也去世之后不久,她就去和自己的表姐莫高丝一家生活了,所以小亚瑟对她同样没有多少印象。这么多年来他们都没有联系,而此番她千里迢迢地来到了王子岛,梅林从心底里预感到他和亚瑟的未来突然就到了另一个转折点。

等等。“他和亚瑟”。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潜意识里他们都这样无法分割了?一时间梅林看向亚瑟,有些心烦意乱。这时候莫嘉娜委婉地请求和亚瑟单独谈一谈,梅林站起来,经过亚瑟坐的椅子,想要离开客厅。亚瑟在他经过的时候突然轻轻抓了一下他的手腕,手指沿着手腕滑到他的手心里,又很快地松开了。莫嘉娜还是微笑着看着他们。梅林忽然没有之前的窘迫了,自然地拍了拍亚瑟的手臂,从客厅出去了。

姐弟两人在客厅待了很久。梅林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书,却并没有看进去上面的文字。直到吃晚饭前,梅林下楼去经过走廊,才又见到亚瑟和莫嘉娜。莫嘉娜停在餐厅门口,看了他们一眼,微微一笑,先行进了餐厅,留下他们两个单独在走廊上。某种疲倦爬上了亚瑟的眉梢,让他看起来比半个小时前从湖边划船归来的亚瑟老了好几岁。

梅林没有问他。他们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

“梅林,”亚瑟的声音飘忽不定,就像是不能相信自己说的话,“我父亲去世了。”

 

10.

“你知道,其实我和乌瑟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好,”莫嘉娜说,“但是亚瑟终归是我的弟弟,而且现在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了。很快乌瑟的律师也会过来一趟解释财产的问题——乌瑟应该是把一切都留给他了,所以现在有不少事情要等着他处理——但我想我先来这里,给他的冲击会小一些。”

梅林不敢表示同意,就只含糊应了一声。这是莫嘉娜到来的第二天,她又从旅馆来埃德温爵士家里。他们此时单独留在客厅里。亚瑟被同学叫出门去了,埃德温爵士则在外面作客,还没回来。

“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全是为了这种冷冰冰的事情来的。”莫嘉娜冲梅林眨了眨眼睛,“乌瑟去世之前我去看过他几次,他经常跟我谈起亚瑟。可怜的老家伙,他的心脏最后出了问题。其实他明明还不算老。”

“是吗。”梅林脑海中对亚瑟的父亲只有一个异常模糊的印象,但那一刻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俊朗的中年男人,很严肃的模样,只在下巴抬起的神态里和亚瑟有那么一丝相似——他记得亚瑟依稀提到过,自己是长得像母亲的。

“你看起来和亚瑟关系很亲密。”莫嘉娜说。梅林点了点头。“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他说。

“那我猜,你应该知道当初亚瑟被送到加拿大来的原因咯?”

“知道。”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潘德拉贡家的大丑闻。”莫嘉娜叹了口气说,“当时在伦敦可是轰动全城,整个上流社会都对此津津乐道。那个时候人们对于这种事情的兴趣大过,当然了,上流社交圈倒也没中产阶级那么多条条框框,只是都好奇罢了。亚瑟当时还太小了,不明白这些,但我记得。那时我刚从潘德拉贡家搬出去不久,你可以想象这件事对我也有一定的影响——我一直没法和乌瑟好好相处的原因之一。不过好在我也从来不在乎人家说我些什么。其实乌瑟也不是那种会在乎的人,你知道。这件事情对于他本人的影响远没有对小亚瑟的影响大——想想在伊顿他该遭受多少流言吧。不过,乌瑟这个人虽然变得冷漠,我感觉他是真心爱过我母亲的。她死后,这种爱就转给了亚瑟——我承认,小时候我很嫉妒他,因为这种爱我从来都没有从我的父亲那里得到过,并且我认为是他抢走了母亲给我的爱。乌瑟很爱他,作为一个向来不懂得体察人心的人,居然考虑到了他的生长环境会就此充满着这桩丑闻的阴影。于是他就选择了加拿大,选择了埃柯特爵士——他们两家原先在英格兰的交情很深。我看乌瑟的选择是没错的,亚瑟确实在一个阳光的环境里长大了。这很好。”

她看着梅林慢慢地微笑起来。“你或许在疑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我观察过你们,亚瑟非常喜欢你、信赖你。这是一种我没有料到他会和别人建立起来的友谊。我原先还担心他会出落得像乌瑟一样冷漠无情。”

“然而他没有,”梅林说,“亚瑟是我认识的最善良、最公正的人。”

莫嘉娜笑得更加优雅了。“我知道你会帮他说话的。我也并没有说他不是这样的人。我想说的是,看见你们这样的友谊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我见过太多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男孩子了,很少有人能有机会体会到。你们很幸运。然而美好的事物并不总是长久的。我和你一样,感到惋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嘉娜睁大了她那双聪灵的眼睛。“我亲爱的孩子,难道我们不是一直在说这件事吗?你知道,亚瑟很快就要回英国去继承他的财产,而且根据乌瑟的愿望,他应该去牛津接受教育。当然了,我相信你们还是会保持联系的,不过这毕竟和经常待在一块儿不能相提并论,不是吗?”

梅林突然发现,他心中的一道裂痕从一条铁路的长度拓宽到了整个大西洋。

 

亚瑟上楼的时候发现梅林的门锁着,这很反常。他敲了敲门。没有应答。

“梅林,是我。”他又敲了敲,“你在里面吗?”

“不在。”里面传来闷闷的声音。亚瑟笑了起来。

“别这么孩子气啦,快开门。你今天怎么这么古怪。”

门开了,露出梅林的脸。“你怎么了?”亚瑟关切道,闪进了房间,在属于他的那个角落里坐了下来。

梅林一声不吭地坐回到床上去,拾起手边的书,摊开在膝盖上,但目光也游移不定,并没有真正落在书页上。亚瑟这回是真担心了,凑近了些,窝在了床脚抬头望着他。“欸,到底出什么事啦?”他推了推梅林的腿。梅林把书扔到一边,深深叹了口气,慢慢抬起头来。他的眼神清澈澈的,眼里盛的惆怅和悲伤都透明可见。

“莫嘉娜小姐和我谈过了。”梅林语气淡淡的,但是亚瑟沉下了脸。

“她是不是告诉你我要回英国了?”亚瑟粗声粗气地说。

“我其实之前也猜到过会是这样。”

“我又没说要去。”亚瑟抗议道,“现在什么都还没决定呢。”

“可是你也没说不去。”梅林苦笑,“回英国有什么不好?你再也不用依靠别人生活了,还可以去牛津。再说了,你自己不是一直都说想回英国闯荡一番吗?”

亚瑟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说实话,”梅林也向亚瑟凑过来一些,“你想回去吗?”

“说实话,”亚瑟有些凄凉地笑笑,“想。但现在,还什么都不能确定。”

“为什么?”

亚瑟注视着梅林的眼睛。他们都才刚刚满十八岁的年纪,在王子岛这样淳朴的天堂里度过了少年时光。两个人的感情都那么纯净,有许多他们未曾接触过的领域、未曾想到过的念头,在某种时刻语言的遮掩变得无力,只能回归于本能。

“我们原先那些计划。”亚瑟说,“如果就这样放弃它们,我会很难过。”

梅林默默在床上挪了挪位置,示意亚瑟一起坐上来。他们并肩横着躺了下去。这些年来经常重复的一个姿势。彼此靠得很近而不碰触,只是出于某种令人安心的习惯,出于温暖,也出于他们自己也不了解的渴望。

“莫嘉娜会在王子岛待到八月。”亚瑟说,“等到我把一切事项都处理完。然后,如果我选择回英国,就和她一起回去。你知道吗,这才一天,我已经开始习惯有一个姐姐的念头了。”

“她毕竟是你唯一的亲人了。”梅林说,“她看起来人很好。”

亚瑟转过头,撞了撞他的肩膀,但最终还是没有像梅林那次那样说出:我还有你。

 

高中的毕业事宜走得飞快,他们仿佛是瞬间就完成了各种考试,参加了毕业典礼,收拾了在舒斯伯里的三年积攒下来的小家当,准备搬回宁静地等待着他们回去的索维奇村庄。莫嘉娜要和他们一起回去,暂时在埃柯特爵士家里住一阵子,等着亚瑟作出决定,也因为她说想来了解了解亚瑟生长起来的环境。

索维奇这个村庄很小,每户人家都互相认识。莫嘉娜在这儿待了几天,也很快和亚瑟过去的朋友圈子都熟识了起来。这一年夏天本身和梅林当初来到索维奇的那个夏天并没有什么区别,不一样的只是当年的一群孩子们都已经变成了年轻的男人和女人。格温与兰斯洛特终于宣布了他们订婚的消息,莱昂和高汶都变得快叫人不认识,伊利安继承了家里的农场,米希安去夏洛特敦找了工作还没有回来,而年纪小一点的芙蕾雅和薇薇安也已经挽起了头发穿起了长裙子,他们和童年时代就此告别。

莫嘉娜的到来对索维奇的八卦圈子来说无疑又是一道惊天大浪,这个平静了几十年的小村庄好不容易见一回货真价实的英国贵族小姐,又自称是亚瑟·潘德拉贡的姐姐,可以想见妇女缝纫和编织会上的太太们有好几次聚会上就没离开过这一话题。

“我说,你们看看人家莫嘉娜小姐的衣服,我敢打赌那一条裙子上的花边都比我这儿做一件整衣裳耗的钱多了。”史密斯太太说。

“人家毕竟是正经养尊处优惯了的。”格林太太说,“听说她可是个公爵的女儿呢。”

“真是没想到小亚瑟会有这么个姐姐。”又一位太太说,“当年刚来王子岛的时候,多像个野孩子啊。如今一眨眼长这么大了,居然还是个英国勋爵的儿子。这简直像是我家女儿喜欢看的那些小说里的情节了。”

“可不是,”史密斯太太又说,“不过我看着这孩子小时候就和别人不一样,将来准是在这小地方的待不住的。话说你们知不知道,这回莫嘉娜小姐千里迢迢地从英国赶过来,就是为了喊亚瑟回去继承他们家的遗产?”

“听说有好大一笔呢。要我说,亚瑟他爸也够狠心的,这么多年都不跟孩子有点联络,等人都不在了才派人过来——我倒不是想说死人的坏话。”格林太太将目光转向了胡妮思,“艾莫瑞斯太太,你家梅林和亚瑟走得最近了,你听说过这事儿没有?”

胡妮思淡淡笑了笑:“梅林这次回来,倒是没有多提过亚瑟的事情,但我想也差个八九不离十。莫嘉娜小姐来过我们这里拜访了一次,她为人非常热情。”

“唉,这孩子长大了,都要各奔东西了,我也是搞不明白现在怎么都流行起来让小孩子往外面跑。”格林太太叹气道,“我家高汶拿了女王学院的证书以后,一门心思地要去新斯科舍,就他那个浪荡性子,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呢。我听说你家梅林拿了麦吉尔的奖学金,你一定很骄傲吧。”

胡妮思又谦虚又自豪地笑了:“他为此确实努力了很久。”

“索维奇又要出大学生啦,可了不得。”史密斯太太点点头说,一点也没放松手上的针线活,“这几个孩子都是好样的。他们现在一定高兴得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呢。”

 

“几个孩子”又一次聚在了永恒谷,给刚刚订婚的格温和兰斯洛特举办小小的庆祝会。三年的时光让他们的爱情少了很多青涩,添了几分安定和成熟,在他们彼此的目光和一言一行里都能显现出来。大家热热闹闹地聊了不少关于婚礼什么时候办、要办成什么样的话题,聊完了这些又将过去在学校的陈年往事搬出来谈笑。从高汶每次被阿古温先生惩罚的糗事,到那几年举办过的盛大活动。最后话题落到了梅林和亚瑟的头上。他们两个本来正挨在一起站着,对高汶当年的行为闷笑不止,突然间高汶的目光就落到了他们身上,咧开嘴笑着说:“你们看他们俩这狼狈为奸的样子,谁还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跟斗鸡似的互相看不顺眼呢?”

亚瑟豪爽地笑了起来,梅林则笑得很淡,但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想起当年争来斗去的日子,眼睛都晶亮亮的,闪着别人察觉不到的光。

“我可是听说你们在舒斯伯里的三年把学校折腾得鸡飞狗跳。”高汶接着说,一边一个勾住了他们的肩膀,“梅林和亚瑟,谁都晓得你们。”

“我不知道你的消息都是从哪儿听来的,高汶,”梅林说,“但显然你分辨真伪的能力还有待提高。”

高汶大笑着捶了他一拳,大家都笑起来,话题又重新转回新订婚的小情侣身上。兰斯和格温拉着手站在大家中间,止不住地微笑着,话很少,每一句都透着隐隐的兴奋和长久的时光细流出来的甜蜜。梅林一向是为了朋友的幸福而高兴的,然而这一次他看着格温和兰斯,不知道又有什么触动了他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就像他长久以来都期待着有一天能够掀开他“魔法”的帷幕一样,也能探视到那个角落里汩汩流淌的隐秘的直觉究竟是什么。这种未知让他忐忑,但又有些苦涩和甜蜜交织的东西,在他尚未意识到的时候就流进了他的心里。

 

11.

薄暮时分,大家道了别,各自回家去了。亚瑟和梅林在永恒谷里逗留了一会儿,目送着格温和兰斯洛特一起朝格温家的方向慢慢走去。亚瑟突然说:“我们今晚去露营吧。”

“露营?”梅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嗯,露营。”亚瑟指了指埃柯特爵士家的方向,“我知道树林里有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小的时候曾经和凯一起去过几次。突然很想去看看。”

梅林观察着亚瑟,他脸上闪现着一种倔强又决绝的神情,其实并没有给梅林选择的余地。

“好。”梅林说,亚瑟的脸上又浮起了笑容。

“我们直接回我那儿,把帐篷什么的带着就好。詹金斯太太可以去一趟格拉莫利和你母亲跟盖乌斯医生说一声。趁着天还没黑。”

他们极为迅速地准备好了露营要带的东西。埃柯特爵士对他们这一突如其来的冲动表示了淡淡的惊讶,但也没有插手。已经长得五大三粗的凯则嘲笑了他们一番,但并非怀着恶意。莫嘉娜倒是颇为好奇,因为她这辈子还没有露营过——但她摆出了惯常的微笑,什么也没问,由着两个男孩去了。

他们朝着树林走去,没多久就找到了亚瑟所说的那个漂亮的地方。那是林中的一小片空地,树木和鲜花的气味都浸润在空气中。亚瑟一向是他们两个中动手能力比较强的那个,很快就将那顶小帐篷支了起来,还搭好了烤架。他们饱餐了一顿从家里带来的食物,懒懒地坐在帐篷边,看着星光在林影中初现。

“你知道吗,”亚瑟终于开口了,“莫嘉娜问过我,如果我这么游移不定,为什么不干脆邀请你和我一起去英国。她的原话是,反正我们可以靠着我父亲的遗产活得很自在。她认识不少的年轻人,都是这样。”

“是吗?”梅林说,“那你怎么说?”

亚瑟苦笑:“我说如果你会同意,那你就不是梅林了。我也不会愚蠢到用这种问题去挑战我们的友谊。”

他们在渐渐昏暗的天色里稍微靠近了一点点。梅林笑了笑,问道:“所以,你已经作出决定了,要回英国了吗?”

亚瑟转过身来正视着梅林的脸:“是的。准确来说,我的理智在莫嘉娜把消息告诉我的时候就作出了决定,但我的感情一直在犹疑。我思考了很久为什么这样的决定会让我觉得如此痛苦,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这样的转变会突然改变我们之前的所有计划,让我不能适应。莫嘉娜说,我们以后可以继续保持联系,长假的时候还可以见面,毕竟现在旅行已经方便了很多。但后来我发现,问题可能不仅仅在此。”

梅林一言不发地听着,他心中那个隐秘的角落又开始不安地骚动。

“我发现,”亚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泛起了可疑的潮红,即使在暗淡的天色里也清晰可见,“我不能接受的并不是我们未来这几年没有办法经常见面——我想你和我一样明白,高中结束以后我们注定是要有一段日子走不同的路的,你有你的大学要读,也有你的梦想要实现,同样我也有我的,不管这个梦想是在哪个国家。但是我不能想象在更远的未来我们都无法出现在彼此的生命里。我知道我们的理想并不相同,但我希望我们能够一起实现它们,一起见证对方的努力,一起解决问题,而不是站在遥远的地方互相通过信件来表达一下鼓励和支持这么简单。梅林,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我这种心境。我自己也解释不了。我   不知道该怎么让你明白……”

梅林突然站了起来,将他也拉起来,他们对视着,然后梅林伸手去握住了亚瑟的手。

“我明白了。”他轻轻地说。

帷幕被掀开了。

 

第一个吻落下的时候很轻,轻得几乎感触不到,羽毛一般柔软。两人在嘴唇相碰的瞬间都凝固了一下,互相瞪着眼睛,视线被彼此占满。头要不要偏?手该放在哪里?身体的其他部位可以动吗?一连串无解的问题划过他们的脑海。然后他们向后退一点点,止不住地笑,一波一波,像水光似的,无声羞涩又灿烂。那一瞬间他们摆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同时凑上前去,来不及收住笑容就又将嘴唇贴在了一起,一边吻一边笑,直到他们想起来抬起手臂环绕住彼此。

他们拥抱过很多次,是的,但没有一次像这样。

就好像不会分开,也不用分开,他们可以一直这样静静的,过完一整个又一整个绿色的夏天。

梅林闭上眼睛,亲吻亚瑟的耳侧。他们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两颗心脏共享着同一频率。“魔法”的到来这一次比之前都更加彻底,梅林感到眼角突然的湿润:他看见了那层帷幕之后的城堡和战争,看见了荡气回肠的爱情和悲剧,看见了两个像他们一样的男孩争吵、成长、相爱、战斗,看见了故事终结,又重新开始。

“我们等三年,或者四年。”亚瑟贴着他的面颊说,“假期我们还是可以见面,平时可以写信。之后不管在哪里,我们都在一起。”

“一起。”梅林说。他们再次亲吻,这回长久而深情,把整个夏天的热情都吻了进去。

我会找到通往你的路。他们都想着。

夏天就要过完了。但还有别的夏天会重新开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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